这一刻,林东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
洪水退后,靠山屯,已经大变样。
房子的骨架子东倒西歪,黑黢黢的房梁散落在黄泥里。
空气里那股味儿,说不上来,有泡烂了的粮食发出的那种酸馊气,一口吸进去,能顶得人半天吃不下饭。
没人哭,眼泪在洪水来的头两天就流干了。
现在剩下的人,眼睛都是红肿的,眼神空洞洞的,像屯子口那两棵被雷劈了的老槐树。
大家伙儿就那么站着,或蹲着,看着脚下这片养了几代人的地方,如今成了个巨大的烂泥塘。
心又沉又涨,堵在嗓子眼。
可人就像地里长的庄稼,根还在,就得想法子活。
救援队和民兵的卡车开进来时,村里人才像被上足了发条的铁皮蛤蟆,开始一蹦一动地干活。
铁锹铲进淤泥里,黏糊糊的,不使上全身的劲儿根本挖不动。
男人光着膀子,脊梁晒得像酱色的石头,汗水和泥水混在一起,顺着脊梁往下淌。
婆姨们不说话,用指甲从泥里往外抠粮食,哪怕是发芽的苞米粒,也用衣角兜起来,那是一家子下顿的口粮。
半大点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用破瓦片刮墙上残存的泥,手上勒出道道印子,疼了,就放嘴里吮一下,不吭声。
日子,就是这么一锹一锹地从烂泥里往外刨。
县里派下来的人,在村委会腾出来的一间没塌的屋子里,成立了“灾后工作组”。
县里的专员姓王,是个瘦高个,眼窝深陷,一看就是连着熬了好几个大夜。
他用指关节“梆梆”地敲着桌子,桌上就一壶凉白开,几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
“同志们,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人要安置,家要重建,防疫是大事,粮食更是命根子。时间紧,任务重,都说说吧,从哪下手?”
县里的人说先统计损失,报数字。公社的书记说先抢修道路,让救灾物资能进来。
都对,但都像撒胡椒面,不解渴。
一直闷头坐着的林东,突然站了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小心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卷图纸。
图纸被水泡过,边角都皱了,上面的字迹也有点模糊,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王专员,各位领导,这是我们靠山屯自己捣鼓的,一个……一个往后几十年的计划。”
他把图纸在桌上摊开,屋里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那上面,用红蓝铅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标着大小不一的字:
口粮田、经济林、养猪场、新住宅区……甚至连每家每户的猪圈位置,都划了个大概。
一个县里的工作人员“嗤”了一声:“小林,都这光景了,你还拿个画出来开玩笑?”
王专员没说话,只是凑近了,
用指尖点了点图纸上被红圈特意标出来的一片区域,那里写着“泄洪区,禁止建造”。
他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林东一眼:“这图,水来之前画的?”
“是。”林东攥着拳头,手心全是汗,“当时村里还有人骂我,说我吃饱了撑的,瞎折腾。”
王专员又问:“那现在呢?水淹得最厉害的,是不是就是你画圈这几块地方?”
“是。”
满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王专员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桌角,缓缓说道:“这地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乡们哪舍得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