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在子时前后,那座“无光楼”的外部防御,将出现一个短暂的、致命的空窗期。
这个空窗期,可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甚至,更短。
子时,三更。
整个诏狱,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
苏未然换上了一身最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将长发高高束起,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有些骇人的眼睛。那支“暖玉凤钗”,被她贴身藏好,钗上那温润的玉气,让她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诏狱第二层通往第三层的、一处早已被废弃的通风管道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能听到,下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带着镣铐拖地声的脚步,以及几声压抑的、充满不屈意味的低吼。
是那批沐王府的家将被押过来了。
紧接着,她便感觉到,数股强大的、带着阴冷气息的能量,从“无光楼”的方向,迅速向刑讯区集结。
是“哑卫”出动了。
就是现在!
苏未然不再有半分犹豫。她的身体,如同一条没有骨头的灵蛇,从那狭窄的通风管道中,悄无声息地滑出。
她的双脚落地,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宛如一片飘落的羽毛。
眼前,便是那座在黑暗中,如同一头沉默巨兽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光楼”。
楼高三层,通体以黑色的巨石砌成,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连一个可供攀爬的落脚点都没有。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重得令人绝望的、用整块玄铁铸就的大门。
门上,没有锁。
或者说,它的锁,在里面。
苏未然绕到楼的侧面。这里,是整座楼防御最严密,却也最容易被她这样的人忽略的地方——一处用来倾倒垃圾和污水的暗渠。
渠口,被一道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封死。
苏未然从腰间的工具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不知用何种材质制成的瓷瓶。她拔开瓶塞,将瓶中的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滴在铁栅栏与石壁的接口处。
只听见一阵微不可闻的、“滋滋”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那坚硬无比的焊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溶解。
这,是薛神医所制的、能消金化铁的奇药——“化骨水”。
苏未然屏住呼吸,待药力散尽,才用一根特制的钢丝,轻轻一拨。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铁栅栏,便无声无息地,被取了下来。
她侧身,钻入暗渠。一股令人作呕的、陈年的腐臭,扑面而来。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身形如游鱼,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渠内,迅速穿行。
片刻之后,她便来到了楼的内部。
眼前,是第一道真正的考验。
一扇由精钢打造的、布满了奇特铆钉的圆形闸门,挡住了去路。闸门的正中央,有一个复杂的、由九个同心圆组成的转盘。
这是前朝墨家遗留下来的机关术,“九宫连环锁”。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按照正确的顺序,转动九个圆盘,只要错了一步,或是慢了一拍,两侧的墙壁内,便会射出上百支淬了剧毒的“破气箭”。
苏未然的眼中,没有半分紧张。
她对这套机关,早已了然于胸。这是韩渊曾经用来考验她、训练她心性与记忆力的道具之一。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那九个转盘上,同时按动、旋转!
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咔!咔!咔!咔!咔!”
一连串清脆的、如同音乐般富有节奏的机括声响起。那扇重逾千斤的圆形闸门,竟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升起。
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回廊。
回廊的地面,铺着一种特制的、黑白相间的方砖。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其中,有一半的方砖之下,都设有压力机括,一旦踩错,同样会触发致命的陷阱。
这,便是“生死棋盘”。
正确的路径,只有一条,且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变化一次。那路径图,只有韩渊一人知晓。
然而,这对苏未然而言,依旧不是问题。
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瞳孔之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数据,在飞速流转。她所修习的《青鸾诀》,不仅是一套剑法,更是一套锻炼精神、提升感知的无上法门。功力深厚者,甚至能对周遭环境的“气场”变化,产生极其敏锐的感应。
她能“看”到,那些安全的白色方砖上,因常年有人踩踏,其“气”的流动,与那些从未被触碰过的黑色杀机之砖,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差别。
她提气,纵身。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在棋盘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每一次的起落,都精准无比地,点在那些唯一的生路之上。她的动作,轻盈、优美,充满了韵律感,仿佛不是在穿越一片死亡陷阱,而是在月下,独舞一曲“霓裳羽衣”。
终于,她穿过了回廊。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朱红色的、看似最寻常的木门。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灯光。
苏未然知道,这扇门后,便是“无光楼”的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
那个活着的、比任何机关都更可怕的,瞎眼楼主,“陈伴伴”。
她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轻微、最绵长的状态。她将《青鸾诀》的心法,运至极限,收敛了全身所有的气息,甚至连心跳,都暂时减缓了近乎一半。
她如同一个真正的、没有生命的影子,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前厅。
厅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一把椅,一盏灯。
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通往楼上档案室的楼梯,挪去。她的脚步,比猫更轻,比风更柔。
十步。
五步。
三步。
她距离楼梯口,只有一步之遥。胜利,仿佛已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
那个一直背对着她的、仿佛早已睡死过去的老太监,突然,动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
而后,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前厅中,幽幽响起。
“丫头,来了,怎么不跟咱家,打声招呼啊?”
苏未然的身体,在瞬间,彻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背影,那双本该冰冷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骇然的神色。
她自问,自己的潜行之术,已臻化境。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继续用他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的敛息之法,确实是咱家这三十年来,见过最高明的。可惜啊……”
他顿了顿,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可惜,你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
“那支‘暖玉凤钗’,是西域于阗国进贡的上品,玉质虽好,却也沾染了万里风沙的燥气。而你,修习的是道家玄门的《青鸾诀》,气息清冷,本不该有这股燥气。”
“更重要的是……”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她的方向。
“……那上面,还残留着,韩渊那个狼崽子,身上独有的、让人作呕的,权力的味道。”
“丫头,你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咱家这个,闻了三十年人味儿的……鼻子啊。”
苏未然的心,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等待她的,将是整个锦衣卫,最疯狂的、不死不休的追杀。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老太监说完这番话,却没有丝毫动作,只是重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再次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去吧。”他淡淡地说道,“你想找的东西,在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卷宗的代号,叫‘青鸾’。”
“记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咱家,也只能,为你,挡上一炷香。”
苏未然彻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这个本该是她最大敌人的老太监,为何,要帮自己。
仿佛是再次猜到了她的心思,那老太监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与沧桑的叹息。
“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守的,不是这些要人命的卷宗,守的,是那些被这些卷宗,毁掉的、无辜的人命。”
“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咱家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一笔一划,将这些泼天的富贵,变成了满门的血腥。”
“咱家的这条命,早已不值钱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向他挥刀,也算是……给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未然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孤独的、苍老的背影。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她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一揖。
而后,她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向着楼上,飞掠而去。
前厅之内,重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那豆大的、昏黄的烛火,在静静地,燃烧着。
老太监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一滴浑浊的、不知是茶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从他空洞的眼眶中,缓缓滑落。
“皇后娘娘……”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老奴……尽力了……”
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
苏未然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这里。
楼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尘埃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由秘密与谎言构成的黑色森林,将她牢牢包围。
她找到了那个位置。
一个黑色的、上了锁的铁盒,静静地,躺在最高处。
她飞身而起,轻巧地取下铁盒。锁,是寻常的铜锁,她只用一根发簪,便轻易打开。
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黑色丝绸,精心包裹着的、陈旧的卷宗。
卷宗的封面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娟秀,却也触目惊心的篆字——
青鸾。
苏未然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根早已褪色的丝带,缓缓地,展开了那份,埋葬了她整个家族,也定义了她前半生的……判决书。
不肯招。上‘弹琵琶’之刑。招认,曾于洪武十三年四月十二,驾车送主人苏哲,至城西金佛寺,与胡党中人秘会。”
“犯人李嫂,苏府厨娘。初不肯招。上‘刷洗’之刑。招认,曾见主人深夜在家中,与一陌生男子,绘制京城布防图。”
……
每一份记录,都大同小异。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名称。每一份供词的末尾,都没有签名,只有一个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深红色的、仿佛依旧在泣血的,指印。
苏未然看着这些,脸上,没有了表情。
她在诏狱中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所谓的“供词”,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在那个人间地狱里,莫说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便是一块铁,一塊石,也能让它“开口说话”。
她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翻开了,那决定性的、最后一组文书。
那是,一份份由当时还仅仅是锦衣卫百户的韩渊,亲手书写,并呈送给上级的,秘密报告。
“……职部韩渊,奉命追查户部苏哲一案。经查,有匿名者举报,苏哲与胡党往来甚密。此乃举报信原件。”
“……职部连夜提审苏府家仆,初皆不肯招。后经‘开导’,终吐实情。此乃供词。”
“……职部于苏哲书房暗格之内,寻获其与胡党勾结之密信一封。笔迹确凿,铁证如山。”
“……综上所述,户部主事苏哲,身为朝廷命官,不知感念皇恩,反而勾结奸党,意图谋逆,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职部恳请指挥使大人明断,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一份,又一份。
字字,都透着“忠勇”。
句句,都喊着“国法”。
苏未然看着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看着那一个个由韩渊亲手签下的名字,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恶臭的毒液,正顺着她的血管,疯狂地,逆流而上,瞬间,便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的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那个将她从“地狱”中救出的“恩人”。
原来,正是那个,亲手将她全家,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他亲手,罗织了罪名。
他亲手,伪造了证据。
他亲手,屈打成招。
他亲手,将一个忠心耿耿的、一心为国的大明臣子,和他的整个家族,都钉在了“谋逆”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何其的简单,何其的……可笑。
只因为,她的父亲,挡了别人的路。
只因为,他的上司,需要一份“功绩”。
而他,韩渊,便将这份血淋淋的“功绩”,无比完美地,双手奉上!
“轰——!!!”
苏未然的脑海中,仿佛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轰然坍塌,碎裂,化为一片虚无的、冰冷的尘埃。
她手中的卷宗,散落一地。
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美丽的、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焦距,变得空洞,茫然。
她的世界,碎了。
她用十八年的人生,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忠诚”、“信仰”、“恩义”的认知,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荒诞的、血腥的、天大的笑话。
她的义父,是她的仇人。
她的信仰,是一场骗局。
她的存在,是一个工具。
她这双手,这双曾为他杀人、为他染血的手,原来,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灭门仇人,清除着异己!
她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她以为的“替天行道”,她以为的“为国除害”,原来,都只是在重复着自己家族的悲剧,将更多的、像她父亲一样的无辜之人,送上绝路!
她不是什么“冰刃”。
她也不是什么锦衣卫的精英。
她只是……一个可悲的、可笑的、认贼作父的、助纣为虐的……小丑!
一股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恶心与自我厌恶,如同翻江倒海的狂潮,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想流泪,眼眶里,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水。
她体内的真气,在这一刻,彻底失控。那股阴寒的、凌厉的《青鸾诀》真气,在她体内疯狂地、毫无目的地乱窜,如同无数把细小的、锋利的冰刀,切割着她的经脉,她的脏腑。
“噗——”
她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洒在那散落一地的、记载着她家族血泪的陈旧纸张之上,如同,一朵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谁?!”
就在此时,楼外,传来一声警惕的、压抑的低喝!
是那些被调开的“哑卫”,回来了!
这声低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竟让苏未然那即将被无边黑暗吞噬的意识,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不!
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冰冷的、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我还没有……报仇!
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一根救命的稻草,被她死死抓住。它瞬间,便压倒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自我厌恶。
恨。
滔天的、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在这一刻,成为了她唯一的、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双失焦的、空洞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光。
那不再是属于“人”的光。
那是一种,比深渊更黑,比寒冰更冷,比毒药更毒的,复仇之光!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运起那早已紊乱的真气,压下喉头再次涌上的腥甜。她那受过千锤百炼的身体,在那股求生与复仇的、最原始的本能驱使下,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她的动作,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她迅速地,将散落一地的卷宗,一一拾起,按照原来的顺序,一丝不苟地,重新叠好,放入铁盒,盖上盒盖,锁上铜锁。
她甚至,用衣袖的一角,轻轻地,擦去了自己方才喷溅在地面上的,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将一切,都恢复到了,她来之前的模样。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她身形一晃,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了那如山似海的、黑暗的卷宗森林之中。
她从原路,返回。
穿过那条“生死棋盘”般的回廊。
穿过那扇由“九宫连环锁”守护的圆形闸门。
当她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前厅时,那个瞎眼的老太监“陈伴伴”,依旧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桌上的那盏油灯,灯油,已快要燃尽。
火苗,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走吧。”
老太监那嘶哑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再次响起。
“永远……别再回来了。”
苏未然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再次,对着那个背影,无声地,深深地,深深地,一揖。
而后,她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那条通往外界的、肮脏的暗渠。
她爬出了诏狱。
当她重新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如同坟墓的房间时,窗外,已然透出了第一缕,鱼肚白的、微弱的晨光。
新的一天,来了。
苏未然走到铜镜前。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张脸,依旧是那张绝美的脸。
但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里面的迷茫、挣扎、痛苦,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纯粹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昨夜,彻底死去。
而有什么东西,正从那片死灰之中,破土而出,涅槃重生。
她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青鸾」剑。
那柄韩渊赐予她,让她引以为傲的剑。
那柄剑名,与那卷记载着她血海深仇的卷宗,同名的剑。
她看着剑身上,那青濛濛的、流转不休的寒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残忍。
她举起剑,走到那张同样是韩渊“赏赐”的、由上等红木打造的坚硬书案前。
她手腕一沉,那锋利的、吹毛断发的剑尖,便重重地,刻入了桌面之中。
剑锋,与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
木屑,四溅。
她一笔,一划地,在桌面上,刻着。
她刻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自己这十八年来,所承受的所有欺骗、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以及那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恨意,都尽数,灌注于这剑尖之上。
她刻下的,是一个字。
一个,与数里之外,那个站在孤坟前的男人,用鲜血所写下的,一模一样的字。
一个,扭曲,狰狞,充满了不共戴天之仇的——
渊。
字成。
剑,停。
苏未然收剑入鞘。
她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个狰狞的字,久久,久久,无言。
从此,为韩渊而生的“冰刃”,已然,寸寸碎裂。
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深渊归人”,自这无边的黑暗与血海之中,缓缓,站起。
道不同,不相为谋。
路相左,亦可同归。
金陵城中,两个最顶尖的、孤独的猎手,在这一刻,终于,将他们那冰冷的、致命的目光,对准了,同一个猎物。
一场注定要将这帝国都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风暴,已在,悄然酝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