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挟着雷霆与杀伐而来的夏日暴雨,终究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暴之后,不甘地退去。雨后的金陵城,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琉璃瓦上,秦淮河中,都映着一色铅灰的、令人心悸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了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无论如何也冲不淡那已然渗入城墙砖缝、渗入人心骨髓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南,鸡鸣巷,静心斋。
齐司裳端坐于那张被墨迹染上岁月痕迹的书案之后,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面前,没有笔,没有纸,只有一碗尚在冒着丝丝热气的、浓黑的汤药。药气苦涩,混杂着数种活血化瘀、接续断骨的珍稀药材的味道,在这间清雅的书斋中,显得格格不入。
内室的床榻上,躺着“智囊”闻人博。
他已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齐司裳用他那至阳至纯的混元真气,为他推宫过血,稳住了几乎要离体而去的魂魄,又以精妙的手法,为他接上了那根被硬生生打断的臂骨。***上的伤,在“大明军中第一高手”那神乎其技的手段下,总有愈合的希望。可精神上的创痛,却如同一座崩塌的雪山,将这位昔日里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青年,彻底掩埋。
即便是深沉的昏睡,也不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的眉头死死地锁着,眼皮下的眼珠疯狂地转动,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动,仿佛在与无数看不见的鬼魅搏斗、嘶喊。
“门主……门主!小心后面!是‘缚龙索’!”
“火!好大的火……慧娘嫂子!磊儿……快跑啊!!”
“别……别杀我爹……别杀我爹……”
断断续續的、飽含着無盡恐惧与悲痛的梦呓,如同一柄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次又一次,从内室传出,狠狠地,扎在齐司裳的心上。
齐司裳面无表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
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六年如一日的隐居修心,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将所有激烈的情绪,都锁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内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觉到,他周遭的空气,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着。他体内那股与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气,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地、却又被死死压抑着运转。那不是平日里温养身心的涓涓细流,而是即将冲破万丈堤坝的、毁天灭地的洪流!
他听着闻人博的呓语,在脑海中,将那晚的血战,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拼凑、还原。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韩渊那张挂着猫戏老鼠般微笑的、阴鸷的脸。
他看到了那个叫凌绝的、不男不女的宦官,那根漆黑如墨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毒指。
他看到了卧虎庄那扇被攻城槌撞得粉碎的、象征着兄弟最后尊严的大门。
他看到了那场将所有希望都浇灭的箭雨,看到了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惊愕与不甘中倒下。
他看到了常飞被吊在囚车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惨状。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石惊天的妻子,那个总是温柔地笑着,唤他“齐先生”的、贤淑的女子林慧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脸上绽放出的、无比刚烈决绝的笑容。她抱着他们的儿子,撞向了那冰冷的石狮。
血,如桃花,在石上,凄然绽放。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那个顶天立地的“撼山神拳”石惊天。他看着他双目尽赤,看着他仰天咆哮,看着他以一种最惨烈、最辉煌的方式,震碎了自己的心脉,选择了站着,死去。
英雄,末路。
“砰!”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
齐司裳身前的梨花木书案,那厚实坚硬的桌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下凹陷,现出一个清晰的、布满了蛛网裂纹的掌印!
而他的手,依旧平放在桌面上,甚至没有半分颤抖。
闻人博的呓语,终于渐渐平息,化为沉重的、带着血沫的喘息。他太累了,身体与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齐司裳缓缓起身,走到内室,为他盖好被角。他看着闻人博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年轻的脸,心中那片被死死压抑的寒潭,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睡吧。”他轻声说道,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睡醒了,一切……都会了结的。”
他走出内室,掩上房门。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他没有再迟疑,走到墙角,拿起了一把靠在那里的、毫不起眼的铁锹,又从门后,寻了一块平日里用来垫桌脚的、厚实的榆木板。
他推开静心斋的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金陵,街面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倒映着行人匆匆的、麻木的身影。
齐司裳走在人群中,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依旧是那副从容淡泊、仿佛与世无争的神情。他一手扛着铁锹,一手夹着木板,像一个要去城外修补自家茅屋的、落魄的乡下教书先生。
只是,他走的方向,是北。
一路行去,街上巡弋的锦衣卫校尉,比往日多了三倍不止。他们三五成群,身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眼神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人的脸。空气中,那股由恐惧和猜忌编织而成的大网,正越收越紧。
行至一处街口,一队锦衣卫拦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轻轻、脸上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倨傲与戾气的小旗官。他上下打量着齐司裳,目光在他肩上的铁锹和木板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找茬的冷笑。
“站住!”他用刀鞘,不轻不重地,点在了齐司裳的胸前,“你这酸儒,扛着这些东西,要去作甚?莫不是要去给城外那些‘撼山门’的叛逆,收尸不成?”
他身后的几名校尉,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齐司裳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垂着眼帘,看着那根点在自己胸前的、冰冷的刀鞘,没有说话。
那小旗官见他不答,只当他是被吓破了胆,脸上的神情愈发得意:“怎么?哑巴了?本官问你话呢!再不回答,便将你当做‘蓝党余孽’,抓回诏狱里,尝尝‘弹琵琶’的滋味!”
齐司裳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张年轻的、扭曲的脸,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
“官爷,”他开口了,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温和,“家中有远亲,不幸染了时疫,昨日……去了。在下,是去城外的乱葬岗,为他掘个坑,立块碑,好让他……入土为安。”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的神情,真挚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那小旗官被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看得心中没来由地一寒,竟下意识地,收回了刀鞘。他哼了一声,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故意提高嗓门骂道:“晦气!滚!快滚!别挡着官爷们的道!”
“是,是。”
齐司裳微微躬身,侧过身子,让开了道路,而后,继续扛着他的铁锹,夹着他的木板,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没有人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在他那低垂的、平静的眼眸深处,一朵冰冷的、妖异的杀意之花,无声地,绽放。
他记住了这张脸。
也记住了,这身飞鱼服上,那独特的、代表着北镇抚司第二总旗的云纹刺绣。
北城门,遥遥在望。
这里,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却诡异地,没有半分喧哗,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城楼之上,那根高高挑起的旗杆。
旗杆上,没有旗。
只有一颗人头。
一颗早已被风干了血迹,怒目圆睁,须发戟张的人头。
石惊天。
齐司裳在人群的外围,停下了脚步。他不需要走近,那张他熟悉了半生的、豪迈奔放的脸,即便隔着百步之遥,也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瞳孔之中。
他看着那张脸上,早已凝固的表情。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不肯屈服的、宁折不弯的执拗与骄傲。
一如当年,他在得月楼上,拍着桌子,对自己怒吼:“我石惊天的字典里,没有‘苟活’二字!”
齐司裳的心,很静。
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痛苦,都已在那一夜之间,沉淀,凝固,化为了一块比万载玄冰更冷、比九幽金铁更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
风,吹过城楼。
那颗头颅,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仿佛在对他,做着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多年前,在漠北那片瀚海之上,庆功的篝火燃得正旺,酒意微醺,那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揽着自己的肩膀,用洪钟般的大嗓门,对着漫天星辰,放声大笑:
“司裳!痛快!你我兄弟联手,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挡得住我们?!”
“司裳,咱们不做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石惊天,第一个把他砸成肉饼!”
……
往事如刀。
刀刀,割在心上。
齐司裳缓缓地,转过身,走进了人群。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有些东西,看一眼,便是一生一世,再也忘不掉了。
他走到城门下一个负责处理城中“无主尸首”的小吏面前,用他那副落魄书生的模样,递上了一小锭碎银,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领回了那具属于英雄的、残破不全的无头之躯,以及另外两具被草草包裹的、妇人与孩童的尸首。
那小吏收了银子,办了文书,全程,都未曾抬眼看过他一眼。在这座庞大的、冷酷的帝国都城里,死几个人,就像是秋天落下几片叶子,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齐司裳用一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独轮板车,载着他全部的“家当”,沉默地,走出了金陵城。
城外,钟山余脉,一处荒无人烟的乱葬岗。
这里,是孤魂野鬼的归宿,四下里,野草凄凄,怪石嶙峋,偶有几只乌鸦,落在枯死的树杈上,发出令人心烦的、沙哑的叫声。
齐司裳选了一处背风的、向阳的山坡。
他放下木板,脱去那身儒衫,只着一件单薄的内衬,挥起了铁锹。
一锹,一锹,又一锹。
他挖得很慢,很用力。那坚硬的、混杂着石块的黄土地,在他的铁锹下,被一点点地,顽固地,翻开。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转瞬不见。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用一种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方式,举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他埋葬的,是他的兄弟,是他兄弟的妻儿。
他埋葬的,也是他自己。
那个在静心斋里抄了六年《南华真经》的、企图与世无争的“齐先生”。
那个在捕鱼儿海外,一式“瀚海龙吟”,气吞万里的“大明军中第一高手”。
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退得够远,藏得够深,便能躲开这世间所有风雨的,天真的傻子。
“惊天,”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你总说我,归隐了几年,胆子越来越小。你错了……不是我胆子小,是我看得太清楚。”
“我看得清楚,那龙椅之上,坐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可以与你共患难,却绝不能与你共富贵。他可以容忍一头为他看家护院的猛虎,却绝不能容忍一头,不受他掌控的、能自己开山立柜的,百兽之王。”
“这天下,是他的棋盘。你我,皆是棋子。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可你……偏偏要做那个,想要跳出棋盘的棋子。所以,你死了。”
“我……也错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平静。
“我不该劝你忍。我不该与你论势。我该做的,是拔出我的剑,站在你身前,将所有伸向你的刀,一一斩断。”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三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土坟,终于堆起。
齐司裳将那块榆木板,插在了最中间那座坟前。
一块无字的墓碑。
他静静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很久。从日上三竿,站到夕阳西斜。
晚霞,如血。
将他的身影,和他身后那三座孤坟,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悲壮的绛红色。
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
那里,系着一柄剑。
一柄藏于革鞘之中的软剑。剑鞘朴素,剑柄温润,六年光阴,他日日佩戴,时时擦拭,却从未真正让它,重见天日。
此剑,名曰「洗心」。
洗去沙场的血腥,洗去朝堂的浮华,也洗去心中的杀伐之念。
何其讽刺。
他握住剑柄,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薄如蝉翼的剑身,从鞘中,拔出。
“嗡——”
一声轻微的、却仿佛能穿透人灵魂的龙吟,在寂静的荒山之上,嗡然响起!
剑身,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反射出一道清冷如秋水的、令人心悸的寒光。
六年了。
这柄「洗心」剑,终于,再次尝到了风的味道。
主人的心境,已与六年前,截然不同。
那一日,他拔剑,是为了“藏”。
今日,他拔剑,是为了——“杀”!
他左手持剑,右手并指如刀,没有半分犹豫,重重地,在自己左手的掌心,划过!
“嗤!”
血,涌了出来。
滚烫的、鲜红的血。
他扔掉长剑,任由其插在身前的泥土里,兀自震颤不休。
他走到那块无字的墓碑前,缓缓地,跪下。
他伸出那只血流如注的左手,用自己的指,用自己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滔天杀意的血,在那粗糙的、冰冷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灵魂,都灌注于这个字中。
那是一个字。
一个狰狞、扭曲,充满了血腥与决绝的——
渊。
字成。
血,亦流尽。
齐司裳抬起头,望着那块被自己用血染红的墓碑,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再无半分儒雅与沉静。
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比这暮色更深沉、比这孤坟更冰冷的……深渊。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堂,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
卧虎庄的冲天火光尚未完全熄灭,那三百多颗“撼山门”叛逆的人头,也才刚刚被装车运往北城门,一场庆功的盛宴,便已在韩渊这位新晋功臣的授意下,迫不及待地张罗开来。
大堂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平日里那股阴森肃杀之气,被暂且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气,是烤全羊身上滋滋作响的油脂香,是功臣们粗野的、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他们高举着酒碗,互相吹嘘着自己在昨夜的屠杀中,斩了多少人,立了何等功。那一张张因酒精与兴奋而涨红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不像是一场庆功宴,更像是一群刚刚饱餐了一顿的野狼,在巢穴中,回味着猎物骨骼碎裂的声音。
韩渊高坐于主座之上,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飞鱼服,穿上了一件绣着四爪坐蟒的华贵常服,面带微笑,频频举杯,应酬着下属们的敬酒。他显得意气风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真正属于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石惊天一死,他在皇帝面前,便立下了不世之功。“武林整编令”的推行,再无障碍。这天下所有舞刀弄枪的匹夫,都将被他这张大网,牢牢网住。他的权力,将再一次,得到空前的膨胀。
他目光一扫,落在了宴席最末尾,那个沉默不语的、仿佛与周遭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绝美身影之上。
苏未然。
她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却不是赴宴的锦衣华服,依旧是那身让她感到无比束缚、也无比安全的飞鱼服。她没有动面前的酒肉,只是端坐着,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茶水,早已凉透。
她的脸,比平日里更白,也更冷。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仿佛玉石般的冰冷。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精美绝伦的人偶。
昨夜,那场血腥的围杀,在她心中,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伤口。那伤口不痛,却在不停地、向外渗着寒气。
她忘不了。
她忘不了常飞的妻子,在临死前,望向自己丈夫时,那凄美而决绝的笑容。
她忘不了常飞的儿子,那双本该清澈无邪的眼睛里,所倒映出的、对于这个世界的、最纯粹的恐惧。
她更忘不了常飞本人,那个悍不畏死的百战老兵,在被斩断腿筋、彻底失去反抗能力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迷惑。
他仿佛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有一瞬间的,不忍?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扎在她心中,让她坐立难安。她不明白。她从小接受的教导,便是绝对的服从,是斩断一切不必要的情感。义父韩渊告诉她,同情与怜悯,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是弱者的哀鸣。她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可为什么,在看到那一家三口最后的温存时,她那颗冰封的心,会不受控制地,悸动一下?
为什么,在听到那声撕心裂肺的“玉莲”时,她那柄稳如磐石的「青鸾」剑,会不受控制地,颤抖一下?
“未然。”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是韩渊。他不知何时,已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面前。
全场的喧嚣,在瞬间,为之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这对“父女”。
“昨夜一战,你辛苦了。”韩渊的脸上,带着慈父般的微笑,语气温和得,仿佛能融化冰雪,“只是,为父有些不解。那常飞,不过一介莽夫,已是强弩之末。以你的剑法,本可一击毙命,为何,却给了罗晋出手的机会?”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入苏未然的耳中。
苏未然缓缓起身,垂下眼帘,声音清冷如故:“回义父,孩儿……只是一时分神。”
“分神?”韩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不带半分温度,“未然,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冰刃’。你该知道,刀刃,是不能分神的。一丝一毫的分神,都可能让刀刃,出现裂纹。有了裂纹的刀,便不再是一柄好刀了。”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个满脸得意、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地望着苏未然的罗晋。
“此战,罗晋当居首功!”韩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他心无杂念,出手果决,以雷霆之势,斩断常飞五指,逼其画押,为我锦衣卫,立下大功!传我将令!罗晋,晋为锦衣卫镇抚使,赏黄金百两,良田五十亩!”
“谢义父!!”罗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洪亮,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狂喜与骄傲。
大堂之内,顿时响起一片羡慕的、奉承的赞叹之声。
韩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而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依旧沉默不语的苏未然。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通体用上等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造型华美的凤钗。
“未然,你虽有小过,但终究劳苦功高。”他将木盒,递到苏未然面前,语气,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这支‘暖玉凤钗’,是为父特意为你寻来的。你体内的《青鸾诀》真气,偏于阴寒,佩戴此钗,可中和寒气,温养经脉。算是……为父给你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吧。”
他嘴上说着补偿,可那眼神,却像是在提醒一件有瑕疵的工具,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苏未然的指尖,冰凉。
她看着那支美得不似凡物的凤钗,又看了看韩渊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愈发浓烈。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木盒。
“谢……义父。”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苏未然独自一人,走在回自己居所的路上。那是一条位于北镇抚司最深处、寻常校尉都无权踏足的僻静小径。
月光,将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又细又长,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她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紫檀木盒。那支温润的“暖玉凤钗”,此刻,在她掌心,却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痛。
她推开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冷清得如同冰窖的房门。
她没有点灯。
她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月光,走到了那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了一张绝美的、却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本该是剪水秋瞳的眸子,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寒潭。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陌生的、让她感到恐惧的自己。
那张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只剩下,一片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迷茫。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她用十八年的忠诚与服从,为自己构建起来的、坚固的世界。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胡惟庸案的遗孤,是那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的远亲。是义父韩渊,在苏家满门被抄斩的血泊中,将年仅五岁的她救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给了她名字,给了她武功,给了她存在的意义。
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为朝廷,斩断一切荆棘。
为此,她可以不问对错,不计善恶。
为此,她可以亲手将那些所谓的“叛逆”,送入诏狱,送上刑场。
为此,她甚至可以,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都彻底冰封,变成一具没有感情、只会执行命令的完美工具。
可现在,她动摇了。
卧虎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如同梦魇,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那份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家”的温暖,那份她从未拥有过的、属于“亲人”的羁绊,竟让她这个冷血的杀手,感到了……一丝羡慕。
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嫉妒。
她突然,无比渴望地,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十八年前,那场将她卷入这无边黑暗的“胡惟庸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知道,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们,是不是也曾像常飞夫妇那样,在某个温暖的午后,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一株疯狂的、嗜血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她必须知道!
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份关于“胡惟庸案”最核心、最原始的卷宗,早已被列为大明最高等级的机密,被封存在一个连她,都未曾踏足过的禁地。
锦衣卫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只进不出的档案库——
“无光楼”。
苏未然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那是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她知道,踏入那座楼,便是一场豪赌。赌赢了,她或许能找回自己;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她缓缓地,将那支“暖玉凤钗”,从盒中取出,插在了自己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之上。
镜中的女子,依旧冰冷,却因这支凤钗,平添了一丝说不出的、凄艳的美。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了一个诡异的、仿佛是在告别的微笑。
而后,她转过身,推开门,身影一闪,便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更深了。
杀机,亦然。
诏狱,对于金陵城中的人而言,是一个抽象的、代表着恐惧与死亡的符号。但对于苏未然来说,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熟悉这里,熟悉这里每一块湿滑的石砖,熟悉空气中每一丝腐朽与血腥的气味,熟悉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密道与机关。
“无光楼”,这座锦衣卫的“心脏”,便位于诏狱第三层,那个连寻常镇抚使都无权进入的、最核心的区域。
传说中,这座楼,没有窗户,终年不见天日,故名“无光”。它的守卫,是锦衣卫中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一支力量——“哑卫”。
这些“哑卫”,皆是从宫中被淘汰下来的、或是犯了死罪的宦官中挑选而出。他们的舌头,早已被割去,无法言语,也杜绝了任何泄密的可能。他们不懂人情世故,没有***,心中,只有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忠诚。他们的听觉与嗅觉,因常年处于黑暗之中,而被磨砺得异常敏锐,据说,连一只老鼠跑过的声音,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而“无光楼”的楼主,更是一个传奇人物。一个瞎了双眼,却在楼中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太监。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韩渊称他为“陈伴伴”。他熟悉楼中收藏的、超过十万份卷宗的、每一份的位置。他,就是这座“无光楼”的,活的索引,也是最后一道,最难逾越的锁。
苏未然知道,强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必须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万中无一的,机会。
她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观察,来准备。
她利用自己的职权,调阅了诏狱近一个月的排班记录、物资清单,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犯人审讯报告。她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信息,进行着疯狂的计算与推演。
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她等待的机会,来了。
根据记录,今夜子时,将有一批从云南押解回京的、犯了重罪的沐王府家将,被押入诏狱第三层。为了防止这些军中悍将劫狱或自尽,韩渊下令,届时,第三层所有当值的守卫,包括那支神秘的“哑卫”,都将集中到刑讯区,进行看管与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