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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伦堂外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被书院固有的沉静迅速吞没。考较结束,新生们带着或忐忑或兴奋的心情散去,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方才的题目与可能的评定结果。柳小姐在萧珩出现后,满腔的怒火与刻毒只能死死压在喉间,化作一个怨愤到极点的眼神狠狠剜了苏砚清一眼,最终在萧珩那似笑非笑、却隐含警告的目光下,被两个跟班半劝半拉地拽走了。
萧珩似乎对这场小小的冲突意犹未尽,他倚着廊柱,目光追随着苏砚清那抹融入人群、毫不起眼的青色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通往学生斋舍方向的月洞门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腰间温润的羊脂玉佩,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清响,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沈青砚……”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个有趣的谜题,“玄字柒叁?有意思。”
午后,凤鸣书院深处,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院落。青砖黛瓦,花木扶疏,檐角悬挂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这里是书院山长林夫人处理事务的“静思堂”。
堂内布置清雅,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古朴的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林山长端坐,她年约五旬,气质雍容端凝,眼神温和中透着阅尽世事的睿智与威严。书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上午考较的答卷。几位重要的教习,包括经学周夫子、诗赋韩教习以及主管女诫律令、神情冷肃的秦教谕,都侍立在一旁,气氛凝重。
周夫子手中正捧着一份答卷,正是苏砚清所写的那篇《论君子不器》。他花白的眉毛紧锁,神情专注,口中不时发出低低的赞叹或沉吟。
“立意高远,破题巧妙!不落前人窠臼,直指‘器’之成形的规矩与匠意对天性的束缚,见解独到!”周夫子手指在答卷上敲点着,声音带着难掩的激赏,“看这里,‘斧斤施于木,则木为栋梁,然亦为薪炭所困;绳墨规于玉,则玉成圭璧,然亦失山川之璞真’,以物喻理,生动警策!非深谙老庄之道与格物之理者,不能为此言!”
他继续往下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礼记》、《庄子》、《韩非》,乃至本朝张阁老拒受‘巧匠’之誉的旧事,皆能为其所用,切中肯綮,毫无堆砌之感。论述层层递进,由物及人,由古及今,最后落于‘君子当如水如地,其志在道,其用在弘’,收束有力,格局开阔!好!此文之格局气度,远超寻常闺阁,便是放在男子科举场上,亦是上佳之作!”
韩教习也凑近细看那答卷上的字迹,微微颔首:“字迹亦是不凡。非是寻常闺秀追求的柔媚秀丽,而是欧体为骨,筋骨铮然,转折处又暗藏锋芒,自有一股端方峻峭之气。字如其人,观此字,可见其心性坚韧,内有丘壑。”
秦教谕却一直冷着脸,此刻才淡淡开口:“文章才学固然出众。然,此女身世存疑。江南寒儒之女?寒儒之家,能养出如此眼界格局?其引述本朝阁老旧事,言辞间竟似亲历者般熟稔,恐非寻常。且其答问之时,眼神过于沉静,无半分新入院学子应有的敬畏与惶恐,倒像是……胸有成竹,甚或……心事重重。”她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官场疑犯般的警惕。
林山长一直静静听着,并未急于表态。她拿起那份答卷,目光在“沈青砚”三个字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和行云流水的论述。那份超脱年龄的沉稳,那份被压抑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锐气与锋芒,让她若有所思。
“身世文书,乃吴州府衙与地方耆老联名具保,手续完备,暂时查无实据,不可妄加揣测。”林山长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至于性情沉静,历经坎坷者,心性早熟,亦不足为奇。观此文,才学心性,皆属上乘。秦教谕的顾虑,不无道理,然书院育人,当以才德为先,不可因噎废食。”
她放下答卷,目光扫过几位教习:“此女,当拔擢至‘地’字班。诸位以为如何?”
周夫子捻须颔首:“山长明鉴。此等良才美质,埋没于‘玄’字,实乃书院之憾。”
韩教习也表示赞同。
秦教谕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言反对,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好,那便如此定了。”林山长拍板。她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答卷上,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其才学虽佳,锋芒过露,恐非幸事。需得一位能压得住、又能引导其心性的先生,好生雕琢磨砺,方成大器。”
就在此时,一个管事嬷嬷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对着林山长行了一礼,低声道:“山长,靖南王府的管事在外求见,说是奉世子之命,有要事相商。”
堂内气氛微微一凝。这位世子爷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林山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请进来吧。”
片刻后,一位穿着体面、神情却带着几分王府管事特有的倨傲与圆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对着林山长和几位教习拱手行礼:“小人张顺,见过山长,见过各位夫子。奉我家世子爷之命,特来呈送一份薄礼,并转达世子爷的一点小小……心意。”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沉重的、用红绸覆盖的物件。张顺示意小厮放下东西,揭开红绸。
堂内众人目光一凝。
那竟是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形状奇崛嶙峋的太湖石!石色青灰,孔洞密布,透着一股原始的粗犷与桀骜之气。与这满室书香雅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管事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世子爷说了,此石乃他游历江南时偶然所得,观其形质,颇合‘君子不器’之真意——不拘一格,自有风骨。特赠予书院,置于静思堂前,以添雅趣,更盼书院师长们能体会世子爷的一片向学之心。”
送一块怪石来?体会“君子不器”的真意?这分明是萧珩对上午考较题目的回应,更是一种带着戏谑和挑衅的宣告——他萧珩,就是这块谁也雕琢不了的顽石!
周夫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韩教习无奈摇头。秦教谕脸色更冷。
林山长看着那块突兀的太湖石,神色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唇角还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缓缓起身,走到那巨石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拂过石面粗糙冰冷的纹理。
“好一块‘天生地养,不假斧斤’的奇石。”林山长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世子爷有心了。此石……确实颇有深意。张管事,代老身谢过世子美意。”
张管事见林山长收下,脸上笑容更盛,忙道:“山长喜欢就好。另外,世子爷还有一事相托。”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盖着靖南王府印鉴的文书,恭敬地双手奉上,“世子爷深感自身学业荒疏,顽劣难驯,常思有负陛下期望与山长教诲。今见书院人才济济,尤觉上午考较之中,那位‘玄字柒叁’的沈姑娘,答题沉稳,字字珠玑,心性似有几分定力。世子爷思忖再三,斗胆恳请山长……”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教习们,才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萧珩那堪称石破天惊的要求:
“恳请山长,将这位沈青砚沈姑娘,指派为世子爷的——专、属、教、习。”
“什么?!”周夫子第一个失声惊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让一个新入院的、身份不明的寒门女子,去教那个京城头号混世魔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是对书院师道尊严的莫大侮辱!
韩教习也惊得目瞪口呆。
秦教谕更是气得脸色发白,怒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世子身份尊贵,学业关乎社稷,岂能儿戏?指派一个黄毛丫头做教习,成何体统?置书院规矩于何地?”
张管事仿佛早已料到众人的反应,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带着王府特有的强硬:“山长,各位夫子息怒。世子爷说了,正因他顽劣难驯,寻常饱学鸿儒的教导,于他如对牛弹琴。反倒是沈姑娘这般……嗯,初生牛犊,或许能有些意想不到的法子?此乃世子爷深思熟虑之请,并已奏明宫中贵人知晓。王府印鉴在此,还望山长……体谅世子爷一片向学之诚心。”他将“宫中贵人”和“王府印鉴”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压力,无形的巨大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静思堂。王府的权势,宫中的默许,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了下来。拒绝,意味着彻底得罪靖南王府,甚至可能引来宫中的不满。答应,则是对书院百年清誉和师道尊严的践踏,更是将那个叫沈青砚的少女推入一个深不可测的火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山长身上。
林山长静静地看着那份盖着鲜红王府大印的文书,又看了看堂中那块桀骜不驯的太湖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堂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张管事额角都渗出细汗,久到周夫子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
林山长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张管事脸上。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世子爷有此雅兴,又有宫中贵人首肯,老身……自当遵从。”
***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裹挟着惊愕、鄙夷、嘲讽和幸灾乐祸,瞬间传遍了整个凤鸣书院。
“听说了吗?玄字班那个叫沈青砚的,一步登天了!”
“登天?我看是跳火坑吧!给靖南王世子当专属教习?哈!那可是京城头一号混世魔王!”
“就是!上一个敢管束世子的老夫子,听说被气得当场厥过去,抬出书院就告老还乡了!”
“一个寒门孤女,也配?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攀上这样的‘高枝’?”
“嘘!小声点!听说是世子爷自己点的名,连山长都不得不应下呢……”
“哼,我看她得意不了几天!等着瞧吧,有她哭的时候!”
流言蜚语如同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当苏砚清被一位面色复杂、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的管事嬷嬷引着,穿过重重院落,走向分配给她的、位于书院相对僻静处的一间独立小斋舍时,那些或明或暗的指点和议论,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