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李樽,正捧着一卷新得的孤本琴谱,兴冲冲地穿过回廊,想去东宫找皇兄李昀探讨。他与皇兄约好了,今日要合奏新曲。行至假山附近,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争执声随风飘来。
“…二弟,你、你怎可如此顽劣!此乃父皇御赐之物,快还我!”是李昀焦急又带着喘息的声音。
“皇兄,不过一个破砚台嘛!借弟弟玩玩又如何?瞧你小气的!”一个带着明显顽劣与挑衅的童音响起,是十五岁的二皇子李岑。他仗着母亲刘贵妃近来得宠,小小年纪便已显露出跋扈的苗头。
李樽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转过假山嶙峋的一角,便看见令他心头一紧的一幕:太子李昀被李岑和两个小太监嬉笑着围在中间,面色因气愤和奔跑而涨红,呼吸有些急促,正试图去夺李岑手中高举着的一方紫檀木盒——那里面正是父皇前几日才赐给李昀的、珍贵的端州老坑洮河砚。
而李昀孱弱的胞弟、年仅十岁的六皇子李儒,则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瑟瑟发抖地躲在李昀身后,紧紧抓着兄长的衣角,小脸煞白,满眼惊恐。
“李岑!住手!”李樽厉声喝道,快步上前。
李岑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李樽,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被骄纵取代,梗着脖子道:“五弟管什么闲事?我跟皇兄闹着玩呢!”
“闹着玩?”李樽目光如电,扫过李昀因气急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李儒惊恐的眼神,声音冷了下来,“把砚台还给皇兄,立刻道歉!”
“凭什么!你们三个是不是就仗着是皇后娘娘所生,所以这般欺负我?”李岑被李樽的气势所慑,却又不甘示弱,竟猛地将手中木盒朝假山嶙峋的石壁狠狠摔去!“不过一块破石头!”
“不要——!”李昀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就扑过去想接住那飞出的木盒!他本就体弱,又急怒攻心,脚下被湿滑的薄雪一绊,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竟朝着假山下方布满尖锐碎石和冰棱的斜坡直直栽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
“皇兄——!”李樽目眦欲裂,所有的冷静荡然无存!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伸出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开了面前那个完全吓傻、呆立在李昀坠落路线上的李儒!
李儒被巨大的力量推得踉跄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厚厚的积雪里,毫发无伤,只是吓得哇哇大哭。
然而,李樽推李儒这一秒,已经彻底断送了自己救援李昀的可能。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皇兄李昀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重重地砸在嶙峋的假山石上,发出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接着又顺着陡峭的斜坡,翻滚着跌落下去,最终一动不动地伏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岑和他身边的小太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
“皇兄——!!!”李樽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连滚带爬地扑到李昀身边。他颤抖着手,不敢触碰李昀扭曲变形、被鲜血染红的双腿,只能徒劳地、一遍遍地呼唤着兄长的名字,泪水混杂着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他年轻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救下了懦弱的李儒,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会温柔笑着看他写字、会耐心听他弹琴、会包容他所有小性子的皇兄李昀…健全行走的能力。
自那日起,东宫便永远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李昀的命保住了,但一双腿彻底废了,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曾经温润平和的太子,眉宇间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沉寂。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对着窗外一坐就是一整天,只有笼中那些不知愁苦的鸟儿清脆的鸣叫,才能偶尔唤回他一丝飘忽的神采。
李樽变了。那场血色的意外,像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灭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不谙世事的跳脱。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内敛,那双曾蕴着金芒、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沉淀下一种超越年龄的、深潭般的沉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的负疚感。
他几乎每日都会去东宫,风雨无阻。他会安静地陪李昀下棋,会为他诵读新得的诗书,会笨拙地学着推轮椅,小心翼翼地带他去御花园晒晒太阳。他不再轻易开怀大笑,那份曾经洋溢的明媚,被一种近乎刻意的温和与细腻所取代。他开始更加拼命地读书,习武,仿佛只有将自己沉浸在文武的磨砺中,才能稍稍麻痹那份蚀骨的自责,也仿佛…是在无声地回应着祖父李玄那始终如影随形的、沉甸甸的目光。
皇帝李志在震怒之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李岑及其母妃,却也只是将其短暂圈禁。他看着李樽的变化,看着他日复一日地照顾着残废的太子,看着他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心中亦是百味杂陈。对这个儿子,他有着对李昀所没有的、更复杂的期待,却也因那份过早降临的“天命”预言,而始终隔着一层难以言说的距离。他给予李樽更多的关注,更多的历练机会,却也用更加严苛的标准要求着他。
时光在压抑与无声的砥砺中飞逝。承平五十九年,皇帝李志以其雄才伟略和铁血手腕,历经十余载征伐,终于完成了天下一统的宏图伟业。四十二岁的李志,站在太极殿前,接受万国来朝,睥睨着脚下匍匐的万里河山,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千古一帝”。太上皇李玄,在万众瞩目下,彻底将那象征着至高无权的传国玉玺,亲手交到了儿子手中。那一刻,李玄的脸上是欣慰,是释然,目光却越过山呼海啸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侍立在御阶之下、身姿挺拔如松的李樽身上。属于李志的崇熙第一年,开始了。
十八岁的李樽,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温润如玉却又隐含锋芒的气质。一身亲王冕服衬得他贵气逼人,卓然不群。他迎着祖父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有那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祖父交出去的,不只是玉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指向未来的期许。
大典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当晚,李樽独自一人立于雍和宫新辟的书房窗前。窗外月华如水,清冷地洒在庭院中初绽的几株玉兰上。桌上,静静摊开着一幅异国女子的画像,画中人明艳照人,笑容灿烂——那是垣国国王刚刚遣使送来的,他即将迎娶的皇子妃,白孜孜的画像。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窗棂,指尖感受着那如玉般的凉意。良久,他拿起案头一管青玉短笛。笛身冰凉,温润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他闭上眼,将笛孔凑近唇边。
一缕幽咽的、不成调的笛音,在寂静的月夜里缓缓流淌开来。不成章法,只有几个简单却哀戚的音符,反反复复,固执地盘旋。那笛音里,没有即将大婚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无形巨网笼罩的窒息感,一种对不可知未来的茫然,以及一种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某种自由与温情的、无声的哀鸣。
笛声袅袅,最终被窗外清冷的夜风吹散,不留痕迹。只留下窗前那个颀长孤寂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华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十八岁的皇子李樽,站在他人生一个巨大的分水岭上,身后是镌刻着荣耀、伤痛与束缚的过往,而前方,是深不可测、被命运与权力交织的迷雾所笼罩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