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教室的顶灯像一轮被磨砂玻璃过滤过的月亮,悬在石膏像阿波罗的头顶,将他鼻梁的阴影精确地投射在画架上那张半完成的素描纸上。江屿盘腿坐在模特台中央的天鹅绒垫子上,身上披着的亚麻布斗篷沾满了细碎的群青与赭石颜料,那是三日前他在老街区屋顶写生时,不慎蹭到百年瓦片缝隙中残存的彩绘。斗篷边缘已磨出参差的毛边,每一道纤维都泛着柔和的光晕,随着他胸腔微弱的起伏轻轻颤动,宛如一只疲倦的蝴蝶收拢了翅膀。他维持这个单腿屈膝的姿势已达三小时十四分钟,右脚趾因血液不畅而泛起青紫,脚背肌肉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绷,每一秒都在发出无声的抗议。喉结如生锈的齿轮般干涩地滚动,试图缓解口腔里黏腻的唾液,视线里的静物台开始像失控的陀螺般旋转,陶罐里的石膏苹果逐渐模糊成一团惨白的色块,松节油与铅笔灰的混合气味突然变得尖锐,刺得鼻腔发酸,眼底泛起细密的水雾。
“模特注意保持姿势!第三排那位同学,把苹果的透视再修正十五度!“授课老师的粉笔头精准地敲击在最近的画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江屿肩膀微微一颤,斗篷上的颜料粉尘簌簌落下,在深紫色的天鹅绒垫子上积成细小的蓝褐色斑点,如同夜空中散落的星子。他试图聚焦眼神,却看见前排学生们的铅笔在纸上沙沙移动,那些线条逐渐扭曲成蛛网,缠绕住他的视线。当空气中的松节油气味浓得化不开时,教室后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林晚星,她今日轮休,却仍穿着便利店的藏蓝色工装,外套肩部沾着深褐色的咖啡渍,形状恰似他画里老街区地图上蜿蜒交错的弄堂。她手里提着一个印着罗森logo的塑料袋,袋口露出一盒便当的角,大概是给他带的午饭,透过透明的包装,能隐约看见饭团上的海苔碎。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剧烈的眩晕如潮水般袭来,江屿感觉胃里空空如也的灼痛感直冲头顶,眼前的白色顶灯突然爆成无数细碎的光斑。他想开口提醒林晚星,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额头撞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时,他听见林晚星撕心裂肺的惊呼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切割出一道深痕。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她工装鞋上未干的咖啡渍,以及她瞳孔里骤然放大的惊恐,那双总是带着职业性疲惫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慌乱,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急诊室的白色帘幕被护士“唰“地拉开,金属轨道发出刺耳的声响,划破了抢救室的寂静。林晚星跪在担架旁,膝盖硌在冰凉的地砖上,透过薄薄的工装裤,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瓷砖缝隙里细微的灰尘颗粒。江屿的脸苍白如冬日初雪,额角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正沿着鬓角滑落,滴在蓝色的无菌布上,像一朵正在凋谢的红梅,花瓣边缘逐渐晕染开暗红色的纹路,与他平时调色盘里的茜草红惊人地相似。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平时总是沾满颜料的手指此刻毫无血色,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钴蓝色,那是他描绘老街区雨巷时,不慎嵌入皮肉的色彩,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目。
“低血糖昏迷,伴随轻度脑震荡,“护士摘下听诊器,金属头还残留着江屿的体温,凉意透过听诊器传到林晚星的手背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需要立刻建立静脉通路,先去一楼收费处办理预缴吧,家属。“
“家属“两个字像一枚细小的冰锥,精准地扎进林晚星的耳膜。她茫然地跟在护士身后穿过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走廊墙壁上贴着“保持安静“的标识,字体是温和的绿色,却无法缓解她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脚下的防滑地砖有一块缺了角,她不小心踢到,踉跄了一下,工装裤腿扫过墙角的黄色医疗垃圾桶,发出轻微的“哐当“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收费窗口的玻璃映出她的倒影:工装外套的肘部磨出了硬币大小的破洞,里面的白色t恤露出一角,领口已洗得发灰,边缘卷起;头发用从便利店顺来的粉色皮筋束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被灯光照得透明;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衬得眼睛异常明亮,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她从帆布钱包里摸出那本边角卷起的失业缓冲金存折,指尖触到夹层里那张折叠的速写——上周她在便利店收银时,江屿趁她不注意画的,画面上她低头扫码,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铅笔线条里藏着暖光,连她工装袖口脱线的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纸角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收费单上的“预缴费用5000元“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阿拉伯数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像一把小锤子,均匀地敲击在林晚星的心上。存折的最后一页显示余额5200元,那是她离开建筑事务所时,用最后一点遣散费和信用卡套现凑成的救命钱。她曾在手机备忘录里精确计算过:每天15元伙食费(两包打折泡面加一个鸡蛋),300元每月的阁楼房租,剩下的钱要撑到找到下一份工作,或是江屿的画展众筹成功。此刻,这串数字像一个残酷的玩笑,5000元,几乎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计算了无数次、省吃俭用才攒下的“生命线“。
“现金还是刷卡?“收费员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她的指甲涂着酒红色的指甲油,指尖有一块已经剥落,露出底下自然的粉色,敲击玻璃时发出“嗒嗒“的声响,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指尖触到存折封面的粗糙纹理,几乎能感受到纸张里纤维的走向。“现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板,喉咙里仿佛卡着一根鱼刺。点钞机数钱的哗啦声像重锤敲击在她的神经上,5000元现金被分成五叠推出来,每叠都带着她手心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颜料气息——那是江屿画具袋里常有的松节油与颜料混合的味道,此刻却让她鼻尖发酸。旁边穿貂皮大衣的妇人正对着收费员大声抱怨医保报销比例太低,她的铂金包链在灯光下晃出刺眼的光,包上的logo清晰可见,与林晚星磨破的工装形成残酷的对比。林晚星攥紧了手里的发票,纸角锋利,割得指尖生疼,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五叠钞票消失在收费窗口后的阴影里。
回到抢救室时,江屿已经醒了,正靠在病床上,茫然地盯着输液瓶里缓慢滴落的葡萄糖液。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像迷路的孩子,喉结处还沾着呕吐物的酸腐气味,林晚星拿出随身携带的湿纸巾,轻轻擦拭他的下颌,看见他锁骨凹陷处积着一层薄灰——那是画室里常年堆积的颜料粉尘,她曾无数次笑他“住在颜料堆里“,此刻却觉得那灰格外亲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作为画家的印记。
“你胃药呢?“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他脚边的画具袋里翻找,指尖触到熟悉的铝箔包装,半管奥美拉唑肠溶胶囊露在外面,铝箔上的字迹被手指摩挲得模糊不清,露出底下的白色纸板,每板18.5元的标价已难以辨认,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江屿接过药的手指微微发抖,像握住易碎的玻璃,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攥在掌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小小的药管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时,护士进来更换输液瓶,看见林晚星手腕上沾着的钴蓝色颜料(那是今早她帮江屿整理画具时,不小心蹭到的),又看了看她紧蹙的眉头和泛红的眼眶,突然笑了:“你先生醒了就好,刚才可把你急坏了,我给你量血压的时候,收缩压都升到140了。“
“我们不是......“林晚星和江屿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有输液瓶里药水滴落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像时钟在计量着尴尬的秒数。林晚星猛地低头整理输液管,长发垂落遮住脸颊,余光看见江屿袖口露出的画笔手链——那是用她扔掉的废笔杆磨成的,上面用刻刀歪扭地刻着“坚持“二字,笔画深处积着陈年的群青颜料,像嵌进木头里的星辰。突然,江屿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触到她后脚跟上贴着的创可贴,那是昨天在便利店打工时,被磨破的伤口,此刻隔着纱布,她仍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带着一丝凉意,却让她心头猛地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