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小姑娘,是你亲外孙女。”
“要不是为了给你看病,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能去当娼妓,该死的……”
可那头发花白的女人,话音未落。
豆蔻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姨婆,别说了!”
“是我自愿的,这么多年,我和阿婆相依为命,我这辈子,和我阿婆最最好了!她现在病了,您别骂她!”
那头发花白的女人愣了一下,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别过身去。
而就在这时,豆蔻又转过头,望向一旁的林彦。
她把手里一直捧着的皮箱打开。
皮箱里,是一堆金银首饰。
“医生……”
“这些都是我从瞻春园的妈妈的房间里偷出来的。”
“只要你能救我阿婆,这些都给你!”
豆蔻跪在床前,声音发抖!
quot求求侬...quot
可就在这时,老妪突然抓住豆蔻的头发,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quot小贱货……谁让侬去偷的?那些杀千刀的抓到侬,侬怎么办,侬这个榆木脑袋,从小到大只会给我闯祸,要不是因为侬,我也不会变成这样……quot
她的吴语骂声戛然而止,转为剧烈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般发出quot嗬嗬quot声。
“滚啊!”
“为什么还不滚啊!我不要侬卖身子换来的钱,我更不要你偷来的钱!我嫌脏……我们赵家清清白白,祖上出过状元郎,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娼妓……”
老妪的骂声突然变成嚎哭,她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嘴角溢出白沫。
豆蔻慌忙去擦,却被老妪死死攥住手腕。
林彦往前走了几步,他注意到老妪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腕上布满可疑的淤青。
床头堆着几个空药罐,罐身上quot神仙堂quot的朱印已经褪色。
窗台上的粗瓷碗里,黑褐色的药渣长出了霉斑。
豆蔻扭头看着林彦。
“医生……我阿婆……还能治好吗?”
林彦的半垂着眼帘。他的声音,少见的嘶哑。
“你阿婆,不是普通的肺病,我没看错的话,他应该是肺癌……”
“我在医学院,没学什么本事,但我祖母,也是肺癌晚期去世的,所以我认得这个病……”
豆蔻的身体一僵。
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下,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
她还想说些什么。
可病床上的老人,忽然抬头。
“你们出去……都出去!”
“让我……单独……跟医生……说说话……”
豆蔻先是一愣,随后她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可就在这时。
之前背过身去的那头发花白的女人,忽然把豆蔻从地上强行拉起。
“走吧,丫头……”
“她不让咱在这里待,咱就不待,省得这个没良心的老不死,再飙出什么难听的脏话。该死的,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被这么骂过!”
豆蔻还想挣扎。
但林彦却拍了拍她的脑袋。
“有些事情,我也想和你阿婆单独说!”
“这种时候,你应该相信医生……”
豆蔻这才不再挣扎,她眼里噙着泪,被那头发花白的妇女,拖出了屋子。
臭气熏天的屋内,这一刻,只剩下林尧和那躺在床上的老妪。
林彦眯缝起双眼,看着那老妪。
不等林彦开口,那老妪嘶哑的声音已经幽幽飘出。
”小伙子,你是我那傻囡囡找来的医生里,唯一一个当着我的面儿,说我活不成的!“
“你厉害……你说的才是实话!”
“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熬不过三天。”
林彦一愣,他有些意外的看着船上的老妪。
此时的老妪半垂着眼帘,脸上的神色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尖酸刻簿,只有悲凉。
“我原姓张,八岁就进了赵家,当了赵家的童养媳……赵家也曾是书香门第,奈何后来家里的老爷,抽上了大烟,家道中落,落得如今这幅田地,其中酸楚,就不跟先生您赘述了。”
“只是这偌大的赵家,如今就剩下我和我那可怜的外孙女……”
“豆蔻,是个好姑娘……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姑娘,我有时候都会在想,我张秀兰,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才能有这么好的囡囡,当我的外孙女……”
“我的囡囡命苦,当爹的没出息,明明是个上门女婿,却偏偏是个赌鬼,把家里的东西输干净后,被人打死在赌坊的大门前。豆蔻的娘亲,受不了家中这凄苦的日子,生下豆蔻三个月后,就跟一个唱戏的跑了,从此杳无音信。“
“这么多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您不知道,这日子苦啊!这么多年,没有这小丫头,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我的囡囡呀,是我亲自接生的,她是早产的孩子,到我手里的时候,躺在我的臂弯里跟只小猫似的,哇哇的哭着,红红的小脸皱得跟青蛙一样,那么丑陋,那么柔弱,我当时心都化了……我当时就知道,我会疼爱这孩子一辈子……”
床上的老妪,又开始呜咽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眨眼的功夫,粉团一样牙牙学语叫阿婆的丫头,已经变成了会在发髻上插白玉兰的少女……我以为我会看见她嫁给一个好人家,有人疼她爱她……之后我再合眼长眠于地下。”
“可这命运总是不遂人愿,四个月前,我一下子一病不起,我知道自己要不行了,但我总担心,我要是没了,豆蔻这丫头该怎么办?她一个姑娘,如何在这乱世里讨生活!”
“我心疼她,担心她……却忘了,我的囡囡也在心疼我……她竟然为了我这半截身子都入了黄土的糟老婆子,卖身去做了娼妓!?”
“我又急又气,几次三番想要寻死,却又连死的力气都没有!我那蠢笨的,嫁到金陵城外的妹妹,又从城外赶来,照顾我……我就更死不成了。”
“我是真的生她们的气,因为我这个糟老婆子,她们作践了自己原本的大好人生……我骂她们,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们……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恨我,才能我死了之后,不记得我半点好,以后才能坦然的生活……”
“但您不知道,每次骂她们的时候,我都觉得,心尖儿在滴血……我的囡囡是好姑娘,是金陵城最好的姑娘,她才不是什么娼妓。”
那老妪的声音撕裂。
浑浊的眼中都是滚滚而落的泪滴。
她抬起干枯的手,指向远处的一个罐子。
“先生……豆蔻那丫头,胆子太大!”
“他手里的那包金银细软,哪里是她一个丫头家能拿得住的。”
“先生,您行行好,帮她收了……”
“我那罐子里,还有三枚银元。
“是我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都是干净钱,您别嫌弃。
“我看您的气质,就知道您是世家子弟,是厉害的读书人
“豆蔻虽然现在当了娼妓,但她心思最干净。体贴也会照顾人,您收她当个丫鬟,也是好的,您千万别嫌弃她。”
林彦一愣。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些什么。
结果那老妪的手掌,死死的抓着林彦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放开。
“您别嫌弃她!”
“您答应我!“
“您带她走,去哪儿都行,就是别留在金陵。别把她一个人留在金陵,那群鬼子兵,马上就要进城了,您别让那群鬼子糟蹋她。
“我的囡囡最干净,在我眼里,我的囡囡,从来不是什么娼妓。”
林彦的呼吸急促。
他发现,那老妪眼神中布满了血丝。自己如果不答应这老妪,她像是会把自己吃了一般。
林彦此时只觉得鼻头一酸。
他点了点头。
那老妪的呼吸则越发急促。
“还有……还有我那蠢笨的妹妹……”
“我俩的父母,在她十二岁时就都去世了。”
“她十二岁,就跟着我,是我把她带大的。”
“她除了爱哭,没什么别的毛病,还有一把子力气,做饭也香得很嘞。”
“先生,您要是慈悲,也带她走吧!也带她离开金陵城。”
“您慈悲,您会有福报的。”
林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一味的点头。
他似乎只能点头。
那老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了。”
“您会有福报的……”
随后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碎瓷片,当着林彦的面,毫不犹豫的塞进自己的嘴里。
她忍着疼,把那些锋利的碎瓷片,全都吞咽进腹中。
林彦想要救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紧接着那老妪开始剧烈的咳嗽。
她吐出黑红色的血。
那些血溅落到地上,绽放一朵朵血色的梅花。
林彦瞪大了双眼。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后眼角,竟也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他听见那老妪的呢喃不清的低语。
“囡囡别怕,囡囡别哭,快快睡咯,蛐蛐轻些,静静安歇,月儿圆咯,你乖乖呀,抱阿婆……”
林彦听着那呢喃声,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他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祖母……
那老太太,去世前,脾气也不好,对家里的所有人都是恶语相向,唯独会在自己过去时,往自己的手心,塞一块橘子糖……
她好像生来就那么老,她好像生来就为了爱我。
林彦的身体摇摇晃晃。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的房门。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的屋子……
直到他看见豆蔻错愕的脸。
他看见那少女越过他,冲进屋内,随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屋子外。
林彦幽幽的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想到,明明是自己做的游戏,自己此时却被“刀”得心如刀绞。
随后他又抬起头,看向,屋外,表情茫然无措的头发花白的妇人。
那妇人此时皱着眉,表情复杂,但完全不像是,死了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亲姐姐的样子……这个在老妪口中最爱哭的蠢笨妇人,此时却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林彦看着她,吐出一口浊气。
“你好啊!朋友!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玩家!”
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表情猛地一变。
她错愕的看着眼前的青年。
“卧槽,不是……你也……”
林彦咧嘴笑了笑。
“没错,我也不是本地人。”
“你接下来要不要和我一起行动。”
“咱们尝试着,一起保卫金陵城!我推算过了,一个人想要成功保卫金陵,是不可能的!但一群人,或许就可以!就算保不住金陵城,也可以想办法,保住一部分老百姓……你敢不敢,愿不愿,和我干一票大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