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山看着她手中的灰麻布衫,眼角微抽,终是认命般接了过去。
楚潇捏着另一件衣裳,问道:“你去看看,你家将军可醒了?”
话音刚落,东南角厢房的薄门便被从内拉开,高挑的青年静立在门侧,醉意初消的眉眼朦胧覆雾,别样乖慵。
院里安静一瞬,李南山下意识挪开视线。
楚潇善解人意地略过昨夜的狼狈:“你醒了?来试试新衣服。”
将要入夏,朝阳生辉,宋弦顶着光华,缓缓掀起眼睫,而后一顿。
面前的楚潇作男装打扮,细绳束发,身着粗麻短衫,袖子裤脚明显短了一截,用别的零碎布料随意拼接上,灰扑扑的一身。
原本是老实本分的打扮,却偏偏抹黑了脸,还画了两道粗犷倒竖的浓眉,平添几分嚣张。
乍一眼看去像个潦倒的流氓。
楚潇朝他递来件差不多的粗衣:“今日我们要混入山寨看看情况,尽量低调些。”
宋弦忍不住瞥向她垂下的左臂,心海涟漪又起,半晌才哑声应了好。
白无霜取到众人的早膳回来时,宋弦和李南山已经更好衣了。
前者瞧见院内三人的乔装,先是一惊,而后立马反应过来。
他兴致盎然地凑上前去,问道:“掌柜,今日我们要闷声干大事?”
楚潇颔首。
白无霜兴奋地指了指自己的书生长衫:“我要换的衣裳呢?”
楚潇只给他递了条细白绵软的围脖:“你只需要戴这个。”
白无霜接过那细布条,一打量,顿时不忿地瞪大眼:“为什么我只有这个?”
楚潇给几人分着餐筷,随意搪塞道:“角色分工不同。”
白无霜:……
“为什么他们能分到有趣的角色?”
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宋弦挺拔的脊背上,嘟囔道:“李南山也就罢了,宋将军穿着寿衣也不像鬼啊!”
李南山茫然:我就像鬼了?
“宋将军?”
楚潇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白无霜振振有辞地为自己争取道:“是吧?不如将宋将军的角色给我……”
楚潇却转过了话题:“这样的称呼太张扬了,恐怕会白费我们的乔装。”
她望向宋弦:“宋将军,你说对吧?”
宋弦一顿,抬眼看她。
重逢的这些日,二人交浅言更浅,疏离有度,只会客套几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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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真的只是一位边疆将军,与她素昧平生,萍水相逢。
宋弦悄然握拳。
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要让她发现他的身份吗?
一个“弦”字在唇齿间犹豫,呼之欲出,一句“我没有未婚夫”却干脆利落地冲出心海。
她的阐述声平淡无波,似乎话语里的人与她的所有情绪都无瓜无葛。
无关轻重。
……
宋弦喟然垂了眸,须臾后轻声道:“宋祈安,可以叫我祈安。”
李南山夹菜的手一滞,懵然抬起头:这不是将军的字吗?他怎么说了字?
“祈安?”
楚潇稍一斟酌,笑道:“令尊令堂的爱子之心真是昭昭易见。不求将军干霄凌云,标秀家门,只虔心祈愿将军平安康健。”
宋弦眸光微闪,嘲弄似的一笑:“确实是祈愿平安康健之意。”
可惜只实现了一半。
李南山心忖,字是将军弱冠之年自己起的,与将军爹娘的爱子之心毫无关系啊。
他猜不透将军所想,不敢多话,默不作声地埋头扒早饭。
白无霜却起了好奇心:“听闻宋将军战功赫赫,‘宋’乃圣上嘉赐的国姓,不知将军本姓为何?”
宋弦平声道:“本姓为李。”
“咳。”
李南山一不小心噎入一口稀饭,突兀地梗在喉间,难上难下。
宋弦看也不看他,继续说道:“我与李南山是堂兄弟。”
“咳,咳咳咳。”
李南山即时被呛得鼻间刺痛,骤咳不止。
楚潇推给他一杯茶:“怎么了?”
李南山惶惶接过茶水,低头回道:“无事,无事,咽得急了。”
他总不能当场拆自家将军的台吧?
总不能告诉众人,宋弦在睁眼说瞎话,其实他的原姓为林吧?
李南山不敢抬头,亏了心似的猛给自己灌茶。
宋弦不动声色地挽袖,夹菜。
冷不丁被他修长笔直的小臂晃了眼,楚潇蓦然想起昨夜里他掌心的薄茧与烫人的温度。
心下不觉一惊,疯了不成?想起这等醉事。
她下意识转眸,却与他漆深墨砚般的目光在半空相接。
凛冬寒夜,冷浸溶月。
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楚潇静默一瞬,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宋将军少年英杰,不知年岁几何了?”
宋弦心神一震,掀起警觉的浪。
年岁?
他记得十分清楚,她在恶林里掷地有声,说自己不喜欢弟弟。
想也不想,宋弦立即回道:“我今年二十有八了。”
“噗——”
李南山喷出一口茶。
白无霜诧异:“又怎么了?”
李南山狼狈抹嘴:“太烫,太烫了。”
白无霜握住暖意温和的茶盏,狐疑道:“这也算烫吗?你们行军者如此娇气的吗?”
李南山:……
是将军徒然增长六岁的年纪太烫了,烫得他耳廓都要生泡了!
他都替将军觉得害臊!
那头的楚潇有些讶然:“宋将军瞧着年轻,竟还比我大三岁?”
眼见宋弦还要说什么,李南山连忙起身:“我吃饱了,我去喂马。”
说罢,他落荒而逃。
兵家有言,兵不厌诈。
将军的胡说八道一定有深奥道理,自己这等庸才还是早些远离,省得露出马脚吧!
四人与岐山谷地的村民辞别,往固州城西南方向去。
近夏的沙洲,白昼里本该热意蒸腾,但愈往前,身畔的凉风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白无霜竭力缩颈,嚎啕道:“刀!刀!你小心刀!”
李南山望着那把锋利冷冽的大砍刀,不自觉哆嗦一下,悄声问身侧:“将军,这招可行吗?”
然而半晌都未听到回应,一侧目,却意外看见宋弦低沉的眸色。
“将军?”
宋弦缄默地延伸目光。
……所以那位二当家是……白无霜的兄长?
眼前,楚潇套着不甚合身的灰麻布衫,腰带宽大,束出一缕细肩削背,身影显得十分单薄。
那日桉知的话语从脑海里一闪而过。
“没有他的悉心教导,楚潇可活不下去……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情谊无双……”
在自己缺席的时光里,有个人为这抹单薄点了墨,将她练成名家水墨的利落银钩。
不知是涩还是酸,闷意丛生。
楚潇不知身后人的心绪,只顾着盯紧前方的哨楼,心中默数。
果然,不出两息,空层栏杆上的弓弩便往后撤去,几个汉子从阴影处走出来。
被推拥在首位的是一名蓝衣矮胖子,他探出头来细瞧,看清下方几人的装扮,不屑地啐了一口:“哪来的叫花子,敢在我们雪山寨下攀扯二当家的名号?”
楚潇扬声答道:“哥儿几个是混黄沙道的。”
“这姓白的小子欠了我们的赌钱不还!赌场说他是你们雪山寨二当家的弟弟,不敢动他,咱哥仨却不怕!”
她朝上比划了一下手中的砍刀:“赶紧让你们二当家拿钱来赎人,不然他弟弟人头不保!”
矮胖子皱起眉头。
混黄沙道的,那就是流匪了,瞧他们这幅潦倒猖狂的模样,倒也契合。
只是……
他扭过头去看地上的白无霜。
同样姓白,二当家轩昂魁伟,这小子却像只窝囊鹌鹑,怎么看也不像亲兄弟。
矮胖子冷哼道:“去去去,赶紧滚蛋!”
“你说他是弟弟,他就是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捉过来认亲,白白扰了我们二当家的清净。”
楚潇跟着冷笑:“阿猫阿狗?”
“能在沙洲开赌场的,有几个是好忽悠的?连他们都明说了不敢动的人,能是省油的灯吗?”
矮胖子一顿。
边关沙洲,鱼龙混杂,没点斤两确实做不成金银的买卖,若是连他们都忌惮的话……
莫非这小子真是二当家的弟弟?
他端详着耷拉脑袋、不发一言的白无霜,面上显出犹豫之色。
楚潇眼见他动摇,有心趁热打铁再逼一把,当即狠声道:“再不叫你们二当家出来交赎金,我就将这孬货的脑袋割下来腊干,每日带来山脚下晃一圈!”
“总归有一日,能叫我等到你们二当家下山!”
“至于是不是他弟弟,就让他自己辨去吧!若那时二当家他想要报仇,你见死不救的,也别想躲得干净!”
说着,她将砍刀重重往下一压。
锐利刀刃轻易就割破了白无霜的浅色衣领,殷红血珠霎时迸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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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汇聚成汩,沿着脆弱的颈线畅流而下,立即洇湿一片地面。
李南山瞪直了眼。
刀下的白无霜尚未感到痛意,便察觉颈间一阵粘稠的凉,随之而来的是腥臭恶气。
他下意识侧目一瞥,撞入眼帘满是惊心的暗红,顿时被吓得魂飞胆颤。
再也不挣扎了,白无霜侧身一滚避开砍刀,尖叫声破喉而出:“大大大大哥救命!”
他仰起面来,慌张失措地撕着嗓子朝上吼道:“我真是白澄的弟弟!快叫我哥出来!快啊!”
原本猝不及防见楚潇动了手,矮胖子就心下一乱,又听那书生曝出二当家的名讳,矮胖子更是大惊。
暗道这些个流匪真是亡命徒,为了几两银子,竟敢来他们雪山寨下杀人。
旁的人也就罢了,倘若那窝囊书生真是二当家的弟弟,自己放任他死在寨前的话,恐怕没办法向二当家交差啊!
眼见楚潇又要动手,矮胖子当即喝道:“且慢!”
楚潇顿住刀,提眉向上看。
矮胖子连声应了:“我现在就遣人去通知二当家,你且等一下。”
“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
楚潇撤手,随意将砍刀惯入沙地里,又抬腿踹了哀嚎不止的白无霜一脚:“别浪费眼泪了,等你哥来了再哭。”
白无霜后知后觉地缓过神来,发现虽然鲜血横流,但颈后丁点儿痛觉也没有,不由得茫然回视。
他看不见,但后方的宋弦却看得清楚。
方才,楚潇的刀刃只划破了白无霜颈间的细白布条。
那是晨间她为白无霜准备的绵软围脖,想来,里面应该裹藏了血包吧。
心口轻跳,他忍不住勾起个笑。
年少时,礼义诗书,她慧名动京城。
如今落在这狭邪之地,弥天黄沙,她照样光华璀璨,教识路人铜街月。
“……将军,你笑什么?”
李南山不知楚潇刀下秘奥,满眼都是白无霜一颈一背的血,正觉犯怵,一回头却撞见宋弦唇边的和情春风。
他有些一言难尽。
最近的将军……不太对劲。
宋弦敛了笑意,瞥了他一眼:“在此,唤我姓名即可。”
李南山默自撇过头去:虽然……但是宋祈安是你的字啊!
几人在雪山下心思各异,哨楼上方的脚步声却纷繁起来。
“二当家,就是下面那几人!”
矮胖子为人引路,先走至栏杆旁,指着下方几人说道:“他们说那书生是您弟弟!”
来了。
宋弦凝神往上看,一个高挑青年从檐边阴影内走出。
青年步伐闲适,张扬地在手里甩弄一把尖刀,长腿一迈便万般肆意地踩上栏杆。
好不嚣张。
他不紧不慢地扫了一眼下方,似乎不太上心:“啊,我看看。”
宋弦定神,只觉那青年与白无霜毫无相似之处。
白无霜面容白净,五官柔和,带着清秀温文的书卷气。
哨楼上的青年却有几分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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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色轻佻地往下打量,掠过了半身鲜血的白无霜,眉头都未皱一下,径直停在了楚潇身上。
盯着她那两道乱七八糟的浓眉,好半晌后,青年戏谑一笑:“……楚潇?”
“是我。”
楚潇见他出来,方才的猖狂气焰莫名和顺几分,抬手直接将砍刀给收了。
青年似乎觉得很有趣:“听说你要找我拿赎金,不然就砍了白无霜?”
楚潇一把将白无霜提起:“赎金是次要的,咱哥儿几个主要是来投奔你的。”
青年这才移目往二人身后看去,远远见到了宋弦与李南山。
站位稍前的男子身姿挺拔,漆黑双眸如墨,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白澄嗤笑一声,懒得深究,转身便走:“你当山寨是什么洞天福地?赶紧带着白无霜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楚潇见他扬长而去,立即伸手,使劲掐了一把白无霜。
“哎呦——”
白无霜吃痛出声,扭头便见到楚潇威胁般的眼神,只得艰难地开了口:“大哥……”
他挤着嗓子,勉强道:“外面战乱,凉州动荡,我……摊上事儿了,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儿待上几天?”
白澄不甚耐烦地停住脚步,侧首回看。
察觉到兄长寒气凌人的视线,白无霜下意识地龟缩头颈。
“……”
“废物点心,滚上来。”
四人远远随在白澄与矮胖子的身后,脚踏粗糙山石,拾级而上。
沿路遇见不少上下山的山匪,大声与白澄招呼着:“二当家!”
“二当家,是下山了吗?”
“二当家,瞧我今日买了什么!”
白澄在前说说笑笑,一一应着,似乎与众匪颇为亲近。
后方,李南山终于发现白无霜脖间是昨日剩下的狼血,松了一口气。
他远眺着束腿利落的白澄,有了心思与白无霜闲话:“你与你哥哥长得真不像,他看着爷们多了!”
楚潇眉心一跳,欲言又止。
白无霜:……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劲瘦青年,只闷声回道:“我们并非同母所出。”
李南山恍然:“异母所生,但也是亲兄弟,你怎么这么怕他?”
白无霜沉沉叹了一口气。
楚潇替他解释道:“他们父亲不怎么可靠,白澄年长几岁,将白无霜拉扯带大,自小就对他要求严格。”
李南山皱眉:“要求严格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还记仇了?这样小心肠可不够爷们。”
“为我好?”
白无霜忿忿道:“我爱好学医,他却逼我习武!”
“我武术资质平庸,达不到他的要求,他便天天以教学为由打我!我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躺床上养伤的!”
“若你自六岁起,每日都被同一个人按在地上狠命打,你怕不怕他?”
李南山:……
耳边人声杂乱,宋弦也无心多管。
他因着私心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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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几人收住话头,也往前看去。
白澄其人,确实有些违和之处。
雪山寨横亘山口,当守平原良田千顷,每年光是收取粮商的过路费就已经亨通财运了。
想来寨里的日子应该过得很滋润才对。
就连看守哨楼的寻常山匪,虽说没有锦衣玉带,但也衣料厚实,合身得体。
反观白澄,堂堂二当家,竟穿着洗得泛白的绵薄青衣,束腰护腕磨损得绒丝翻乱,满身上下都是形状各异的拙劣补丁。
瞧着比楚潇几人还要像叫花子。
他既是二当家,一路走来,似乎也颇受山匪们钦仰,怎么如此寒碜?
楚潇思忖着道:“听闻雪山寨从不打家劫舍,应该颇守道义。莫非他们当家的劫富济贫,躬行节俭?”
几人正猜测着,两侧林木逐渐疏松,石阶得窥尽头,前方天地豁然开朗。
放眼望去,四面峻宇彤墙,雕龙玉柱高耸,连砌朱墙,翠瓦光泽莹润,宛若碧湖当空。
为彰显巨室气象,即使是在半高山腰,厚沉的花岩地砖也一寸不落地覆盖了全寨——光是搬运这一项就不知劳费了多少人力、财力。
像是在嘲笑楚潇口里的“躬行节俭”,窝在廊庑边的两条黑亮大犬猛地立起,绷直了锁链,呲着尖利齿牙叫声冲天,狂吠不止。
白澄冷看过去,矮胖子立即朝侧边的山匪挥手:“赶紧拉走那两条蠢狗,省得唐突了贵客!”
白无霜悄声道:“那是塞外的呼荸犬吧?一日需食生肉数十斤。”
“这做派,可不像什么劫富济贫、躬行节俭啊。”
七拐八绕,穿亭绕廊,白澄领着四人走入一座敞亮大殿。
楚潇一抬眼便被满翠玉屏闪花了眼,绕屏而过,通殿枕红砖,拔金梁,造像斑斓壁画,瞧着竟然比京城的簪缨门第还要辉煌。
在这礼法之外的山匪地段,竟然熏香浓奢,丝竹声声悦耳。
楚潇每迈一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入了塞上皇宫,好像身上的尘灰都会慢待了这些良砖。
她默默将“躬行节俭”一词咽回肚里。
前面引路的白澄忽地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了头。
“大当家。”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大殿北面的盘龙浮玉墙前,有一名黄衣男子懒洋洋地倚坐在高阶锦椅之上。
楚潇暗暗吃惊。
区区山匪,竟敢身着皇家黄衣?
她压住讶色,细瞧去,椅上的男子膀大腰圆,宽脸塌鼻,一双稍眯的绿豆小眼,看似亲和,滴溜一打转却可轻易窥见其中城府,穿着龙袍也毫无气度。
戴向荣懒着声问道:“二弟,何事啊?”
白澄稍侧一步,露出身后四人:“我的亲族前来投奔,还望大当家许以收容。”
戴向荣眯着眼睛打量。
那书生与瘦矮个子也就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从平房折回大道,往西数十步便是通向后山的宽阔石阶。
沿途花枝曳垂,青苔遍覆,石板之上只有零星行走的足迹,似乎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往来。
宋弦提了盏薄黄灯笼,只照得亮二人脚下的青阶,寂静山林仍旧幽深无边。
楚潇穷眺山阶梯尽头,远远见到一道平阔乌檐,暗沉夜色倾压其上,似有团鸦争栖。
二人不由得噤声,缓行而上,最终停在一栋篱墙小院前。
院里火冷灯稀,乌哑哑一片,半晌都听不到一丝声响。
十分冷清阴森的模样。
宋弦抬手欲叩门,楚潇却按住:“不必。”
他惑然看去,却见她四下打量,开始逐一翻查门边的低矮杜鹃花。
小半晌后,楚潇眉眼一弯,倏尔抽手出来,朝他摊开了掌心。
细长圆柄,宽头窄足,棕黄色调,俨然是一把铜匙。
宋弦不禁怔愣。
“白澄夜间贪杯。”
楚潇笑眯眯地解释道:“他习惯在门口放一把钥匙,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进去找他就好。”
说着,铜匙轻旋,院门果然顺利洞开,疏影花道斜出眼前。
楚潇毫不意外地将钥匙塞回花丛间,起身道:“走吧。”
非常娴熟谙练的模样,似乎同样的事情早已做过了无数遍。
宋弦心口一滞,微微垂下眼睫,片刻后才迈腿跟上她的步伐。
院落端正,清浅四季花相映其间,数间雅房分布而立。
一阵浓郁酒香顺着北侧正屋的乌红木门间隙钻出,酣然芬芳,令人愁消。
楚潇却轻叹了一口气,素手往里横推,门扉便轻松开敞,雪洞一般荒凉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除了崭新的白墙乌梁,一样家具也没有。
最里侧的地面,随意地摊着两张薄被,似乎就是一张床铺了,格外萧条潦倒。
往外看来,房内一桌一椅都无。
只有数百坛香酒砌成庞然尖塔,堆摞在房屋中央,将近要触到空中的主梁,形成一道古怪奇观。
酒塔旁侧,零星酒坛散落一地。
一名青年微敞着领口,仰在空坛子跟前,喝得正是尽兴,半点儿心神也未分给来人。
宋弦一眼看见对方衣衫歪斜,肩骨半露,大咧咧地展在楚潇面前,正有些不悦。
下一刻却见楚潇急遽地挡住白澄的身影,快步上前,双手一拎便将他的领口严实拢好了。
倒像是怕被宋弦看了似的。
宋弦:……
楚潇确实是担心被宋弦看了。
她轻声唤道:“白澄,我带人来了。”
白澄听到动静,懒懒地挑起眼:“……楚潇?”
楚潇将他扶直了身:“是我。”
“你来做什么?”
白澄侧目扫了一眼宋弦,语气偎慵不减:“我是说,你来这山寨,到底想做什么?”
楚潇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边关五城有难,忆安军受制于粮秣,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白澄混混沌沌道:“忆安十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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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起身不足两息,酒意又起,如软骨头一般,脑袋一歪便枕到了楚潇肩上。
宋弦脸色顿时黑了一半。
他上前几步,想要将白澄拉开,楚潇却冲他摆摆手,竟是拒绝了。
宋弦脸色更不好看了。
楚潇示意他坐在对面,只向白澄问道:“雪山寨当守千顷良田,每日数不清的粮商从你们寨口过路,要二当家左右一下粮草的卖向,应该不难吧?”
“我们山寨一房独大。”
白澄轻哂一声:“大当家没说话,哪里有我二当家指手画脚的地儿。”
楚潇想起那个猖狂又小心眼的男子,语噎半晌才问道:“你们是拜了把子的兄弟,你可有把握让他通融一下?”
“当然有把握。”
白澄嘲弄似的扯扯唇角:“他是何做派你也见识到了,只要银子给得足,一百个条件他都能答应。”
楚潇:……
楚潇:“郡守叛逃,凉州亏空,眼下我们没有闲钱。”
白澄倚在楚潇肩头,伸手在散落的坛子里寻找余酒,漫不经心应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他随手将翻出来的空坛扔至一旁。
楚潇看着圆鼓鼓的坛子往外滚去,眸光微闪,换了个话题。
“今日我瞧着你们大当家的行止,并不是什么磊落服众之人。”
“你不是甘于平庸的性子,怎会在他手下办事呢?”
白澄静了一瞬,捡起个半满小坛,继续灌饮:“我自有不得已的原因。”
楚潇轻言细语,似诱导一般:“上山这一路走来,沿途山匪都对你颇为敬重,反倒是你们大当家,对你百般猜忌。”
“我想,你在此处过得并不算好,难道你没有别的想法吗?”
白澄戏谑地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勾住她的肩,凑上脸去:“怎么?想怂恿我谋反,好帮你们行事?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楚潇一默。
见他举止如此轻佻,宋弦心中早已火冒三丈。
奈何楚潇态度松闲,似乎与对方的关系足够亲密,还不断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只得勉强压着怒意。
那边楚潇还未回话,白澄又丢下手中的酒坛,轻慢地抬手朝他身后指了指。
宋弦正不明其意,楚潇抬眼看来,却明白了。
她肩上靠着白澄,不好动弹,只得带着些歉意说道:“祈安,麻烦你将身后那坛酒递过来。”
宋弦额上青筋不由得一跳。
第一次听她唤自己的字,竟然是在这种情景。
宋弦难以遏制地握紧了拳。
白澄等了两息,不见反应,有些不耐了。
他掀眼看过去,却意外地撞见汹涌戾气。
面前这位名唤“祈安”的青年,看似破旧布衫委地,只是随意盘腿坐在砖石之上,但其实脊背笔挺,双臂端直,片刻也不松懈,宛若一支劲竹。
绝非什么愚夫俗子。
此刻那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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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澄心里一哂。
楚潇这是带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上山寨啊?
这样的人,他可使唤不动。
白澄放弃别的想法,正想自己起身去拿酒,却听面前的青年开了口。
“二当家。”
白澄循声望去,那青年背光而坐,面上一片阴翳。
“男女有别,你这样枕着楚姑娘的肩,恐怕不太好吧?”
白澄微怔,忽地意识到什么。
那满身的戾气,竟然来源于此?
他上下打量着宋弦,窥清了对方心中的隐秘,面上的笑意更加猖狂。
白澄意味深长道:“那,我不枕肩便是。”
说罢,他懒洋洋地伸了下腿,滑下楚潇肩头,径直枕到了楚潇的腿上。
这下宋弦脸色全黑了。
当即伸手搭上了剑柄,楚潇连忙将他按住,制止道:“误会,误会。”
她低头将白澄推了起身,低声道:“人家是君子,见不得你孟浪。”
白澄却转过头来,朝她勾唇嬉笑。
楚潇有些哭笑不得。
白澄确实野性难驯,怨不得宋弦看不出她是女子。
当年白家老爷年逾半百才与胡姬生下一个女儿,为了家业,便将白澄当作儿子抚养。
不想她自幼聪慧伶俐,年少时就颇旺家财,为白老爷挣了不少脸面,一度被外人称为白家标秀。
白老爷心中欢喜,后来即使连得二子,也仍将她认作自己的长子,一直带在身旁。
如今白澄在山寨数栽,仍以男装示人,她不提,楚潇也不好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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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潇心下一咯噔。
她对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额间的冷汗涔涔而出,身边的宋弦早已转过身,紧蹙着眉,朝门扉处开口道:“你……”
不可多言!
楚潇一把将他按住,噤声回望。
殿门被诡风扑得大开,方洞似的框出一片荒凉夜色。
层云敛拢,弦月晦暗,暗沉院圃中幽光点点,花束团簇,覆下大片压抑的青灰阴影。
一道身影正半垂着头,似摇似飘荡,缀在门槛上。
楚潇的心跳漏了一拍,宋弦意识到有异,默不作声探手握紧了剑柄。
似鬼非鬼的身影嗓音可怖,嘶哑重复着。
“是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那身影的脖颈像折骨一般无力,往旁侧一甩,头颅便如钟摆般晃出弧线,荡了一圈,仰面停著在脊骨上。
因着胡人血统,她身量颇高,从前看去,只能见到那削骨似的峋肩上插着一截狰狞瘦颈,惊悚骇人。
而她手里的弯刀,早已脱鞘,在月色与烛火的光昭下,嗜血寒光如雾溢散。
令人毛骨悚然。
楚潇被激得头皮发麻,却仍紧紧按住宋弦,示意他不可动。
那边的非鬼等不到回音,乱步紧晃过来,森森然诘问:“谁准许你们进来的?”
眼见对方的气息愈近,宋弦警惕地眯起眼。
——恐怕要动手了。
下一刻,他察觉臂间的温薄暖意骤褪,楚潇悄然松了手,从袖间抖出两枚银针。
他暗自凝神,准备好配合她的银针发难。
殊不知楚潇纤腕一转,银针竟陡然射向二人身后。
乌桌上的两支白烛豆芒扑闪,瞬即熄灭,屋内光遽暗,影浸漫。
宋弦微愣,却见那非鬼登时放缓了脚步,在半明月色中摇摆徘徊。
耳廓一动,身边的楚潇竟轻缓吐出句胡语。
凭着发音,宋弦依稀辨认出她在唤名。
“白澄。”
楚潇用胡语徐声道:“你在做梦,回去睡吧。”
白澄听到此声,仰着颈转向楚潇,身型晃悠,脚步似跌又似顿。
“天光仍亮着。”
她的胡语嘶哑,似乎是从喉间粗粝咳出的:“时辰尚早,我没有做梦。”
宋弦不知其意,见对方神智不清,踉跄着朝这边接近,他本能地觉得不对。
楚潇却仍向他摆手,压低了声音道:“我来。”
“白澄,天色早就黑了。”
她悄然从怀中摸出一方暗色绣帕,缓步靠上前,轻声开了口,似劝又似哄。
“早已没有天光了,你再细瞧瞧。”
白澄浑浑噩噩地顿住,宛若懵懂孩童,当真侧身去张望。
屋内烛火既熄,明光寂寥,而天际悬月遥遥,云霭漫卷,确实已是深夜。
白澄的气息稍稍和缓。
楚潇却不敢松懈丝毫,仍蹑步向她走近。
二人相隔仅一步之遥。
眼见楚潇将要碰到对方,不合时宜的夜风却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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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澄双目触及月光,仿佛受了大刺激,当即提刀跳脚,暴怒难压。
“都是骗子!天还亮着!”
然而未等她的弯刀举至半空,楚潇便以迅雷之势近身抛出了绣帕。
绵厚的布料如罩落下,暗蓝织色覆上白澄的脸,将清泠月光悬隔在外。
白澄看不见光亮,竟彻底定住了。
楚潇松了一口气。
宋弦意外地挑挑眉,正想问问缘由,下一刻却听她柔声唤道:“白澄,回去睡吧。”
楚潇轻力搀起白澄的胳膊,领着后者往主屋去。
宋弦不禁咬牙,只觉她对那男子的种种,都堪称温情蜜意。
他心中难免烦闷,暗道自重逢以来,自己得她一个好脸色已是困难,怎么那男子如此轻易就能领受她的好意。
眼见着面前二人衣袂相接,亲密无间,宋弦越发心乱,索性纵力阖上了偏殿的门。
楚潇听见声响,下意识驻足回头看。
“我来。”
身后的宋弦跨步上前,不容拒绝地从她手中接过白澄,扯着人家的补丁衣袖去主屋。
楚潇不明所以,但见他比自己的动作要利落些,倒也不多管了。
她在旁侧解释道:“白澄有离魂症,白日无事,但晚上见光易夜游。”
想了想,她补充道:“应该是主屋的门窗有空漏。”
果然,才进主屋,最显眼的便是东侧的万字花窗,扇门大开,正被后山流风拍得燥乱,放任月华流泻。
楚潇上前,将花窗拉拢,严实闩上。
那边宋弦领着白澄,避开满地的酒坛,向床铺走去。
楚潇替他们移开亘在路间,实在碍事的那些。
“当年胡塞巫师称她体寒积汗,肝淤堵滞,极易半夜惊醒而惹症夜游。”
“饮酒有发汗之效,又助酣眠,是以睡前可适当喝一些。”
宋弦闷不作声,只将白澄推落床铺。
楚潇走上前,看着床铺上的落拓身影,心中微苦。
这个偏门方子原是有效的。
但后来白家遭事剧变,白澄的夜游症愈发严重。少量饮酒已经不能令她晚间安眠,渐渐地,她就愈发纵酒了。
宋弦站在一旁,看她目露怜惜,动作轻柔地取下那方绣帕,心中不由得泛酸。
又见她熟稔无比地为白澄拨开额间碎发,削葱根似的纤指从那男子雾浓鬓边划过,黑白交间,柔意绵绵。
宋弦险些将后槽牙咬碎。
不等楚潇再动作,他上前几步随意扽直了床被,劈头盖脸往白澄身上一盖。
沉沉的被褥扑风,楚潇眼前一花,便被拉了起来。
“行了。”
宋弦佯装着若无其事,望向门扉:“我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然而半晌都未听见她回话,思绪不由生乱。
他默自移回目线,眼中光芒又暗淡几分。
——她还在看那个人。
宋弦抿直了唇线,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迈步到她跟前,结实遮挡住她的视线。
晃眼间,楚潇只觉面前所剩无几的光被尽数吞蚀,取之而来的是一道高大阴影,几乎将自己笼罩在内。/p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宋弦迷惘一瞬:“这是什么?”
楚潇迷惘回视。
她知道这是什么,但她想不明白为何白澄会有此物。
稍微停滞,她解释道:“……这是花楼的打赏凭据,一般只有生意红火的花楼才会有。”
“若你喜欢哪个姑娘,可以给她打赏,姑娘们会优先挑选打赏多的客人,与之共度良宵。”
宋弦打量着那厚沉的一叠,不禁挑眉:“这么多?”
白澄那家伙,似乎所费不赀。
他在富得流油的山寨里当家,却衣衫褴褛、家徒四壁,莫非是把钱都花到姑娘身上了?
一侧的楚潇掂着手上的红纸,清明的思绪乱成了麻。
宋弦不知道,可她却清楚内情——白澄是女子,她去花楼做什么?
怔愣间,忽然想起在凉州的时候,曾听游商们说过,关外许多花楼行事大胆,不仅有姑娘舞姬,还有小生堂倌。
……莫非白澄是去找男倌的?
楚潇心中疑虑,将手里的红纸逐一翻了个遍。
这些花票,录识了不少名姓,男倌、舞姬无所不备,林林总总十余号人。
她心觉有异,渐渐拧起了眉。
宋弦思度着白澄的轻浮言行,心道他确实像那种流连娼门的酒色之徒。
然而觑着楚潇的面色,不知是疑还是怒,实在算不上好,一时不敢多说什么。
楚潇静立片刻,从手中取出面额大的几张,其余一应收回原处。
“走吧,我们先回去。”
二人沿着黝暗山道,缓行回了平房,李南山与白无霜早已歇下。
此后一夜无话。
“砰!”“砰!”“砰!”
“快起来!”
“什么新人啊,竟然让我们等?”
“真是猖狂,还不赶紧起来!”
夹杂着不知哪地的脏话,粗暴的敲门声猝然震响。
楚潇被惊醒,抬起头才听明白是陈管事手下的山匪来了。
“马上,马上!”
外侧的白无霜挣扎着起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句。
屏风内的楚潇仓促收拾,翻出简便的妆盒擦脸描眉,涂抹出那副黑瘦模样。
白无霜打起精神拾掇齐整,去与敲门的山匪们支应。
“各位大哥,实在对不住,新来第一天不懂规矩,起得迟了。”
门前刀疤贯耳的山匪啐了一口。
另一位断眉山匪没好气道:“今晨称钱,咱们帮着陈管事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倒是好睡!”
“称钱?”
李南山也走了出去,被门外的朝晖刺得睁不开眼:“什么意思?”
“顾名思义,用称来称钱。”
楚潇的声音从里传出。
宋弦原本守在屏风前,闻声转头,见她出来才侧开了身。
楚潇朝他颔首,上前解释道:“雪山寨守粮为生,每月都要从粮商那里收取大量的过路钱。”
“为保买卖持久,粮寨也会协助粮商运货出山。”
“寨匪运粮论重,记好账,月末可以到库房称取对应的铜钱或银条。”
李南山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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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说?”
两位山匪看着他的寒酸布衣,下意识紧了紧背上鼓囊囊的包裹。
断眉显出几分轻蔑:“你以前是跟谁混的?都没带过你见世面吗?”
……跟谁混的?
李南山默默看向宋弦。
宋弦:……
宋弦默默移开了头。
楚潇来到门边上,不动声色瞥了眼他们的厚实背囊,又想起白澄床铺底下的大沓花票。
眸里细光微闪,楚潇提出一抹笑,扬声奉承道:“雪山寨号称边疆‘小关隘’,万贯赀财手中过,各位大哥的眼界,自然要比我们的广得多了。”
刀疤耳受用地哼了声:“无事,以后都是自家兄弟,跟着我们混就好。”
“当真?那可得请大哥们多多关照了!”
楚潇搓着手上前,憧憬地探眼看向他们身后:“大哥们雄姿威武,想来今日称钱,其他弟兄们一定羡慕不已吧?”
“那还用说!”
两名山匪得意地抖了抖包裹,刀疤耳昂首道:“咱哥俩可是山寨里数一数二的那份!”
“除了二当家,谁人敢说排在我们俩的前头?”
楚潇与宋弦交换了个视线,后者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适时问道:“二当家?”
宋弦放缓了声,似在疑惑:“他衣着如此简朴,我们还以为他入不支出呢。”
刀疤耳摆手:“哪里的话,二当家近乎全年无休,每日都去运粮。”
“每个月末,他都是称钱最多的那位,就连胡狗孝敬山寨的奇货,也大多是分给他的。”
“今日,陈管事刚往二当家的院里送了足足一麻袋的银钱货物呢!”
闻此,楚潇抿了抿唇。
原先看着白澄过得潦倒,还以为她是受了苛待,没想到她并不缺银钱收入。
难道真是因为她沉溺温柔乡,把家底挥霍干净了?
先前她说不能背叛大当家,这二事之间可有什么关联?
楚潇早有心理准备,但白无霜这时才发现自己受了骗。
“她那么有钱?那她成日里穿一身破布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悦,小声嘀咕:“亏我还想日后寄钱给她补贴呢……”
“你年轻,你不懂。”
那两位山匪朝他挤眉弄眼道:“寨里人人都知道的,二当家赚的银钱都花去满春院了!”
满春院。
宋弦望向楚潇,见她下意识摸了摸收在袖袋里的红纸,想起花票上明写着的,确实是满春院。
一边的李南山皱眉:“什么满春院?这名字听着就好不正经。”
“花楼吗?”
白无霜久混市井,立即猜出,不可置信地嚷道:“不可能!”
刀疤耳心直口快:“真的,我们好多伙计都在那儿撞见过他!”
白无霜如遭雷击。
白澄自幼出类拔萃,是他可望不可即的高山旗帜。
这样的人怎么会去那种下九流之所?
他懵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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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潇见他面色青白,似乎受了大打击,只得委婉道:“凭往日的了解,我也是不大相信的。”
——但若加上花票,就不得不再思忖了。
旁侧的宋弦只听见她说不信,暗自憋闷。
人证物证俱在,凭她的才智,竟还是选择信任他。
啧。
宋弦不由得撇了撇唇角。
李南山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恍然明白了什么,有心要帮自家将军赢下这一局。
“楚潇,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语重心长道:“那么多人都瞧见他去花楼了,这还能有假?”
“你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说不定内里早就坏透了。”
“你说,去花楼的,能是什么好人啊?”
楚潇缄默一瞬。
李南山见她似在思索,以为自己的游说起了作用,真让楚掌柜与将军的情敌离了心。
他难掩得意,喜滋滋望向将军:这回该表扬我了吧?
殊不知一转头,宋弦的脸色比锅底还要黑,眼里全是杀意悚然的刀子,似乎恨不得全扎到他身上。
李南山虎躯一震:怎么是这幅反应?
另一边的白无霜十分不乐意。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叫不是好人了?”
白澄一手将他带大,虽然极为严苛不讲情理,但也尽足了兄姐的义务,是白家少有的靠谱之人。
即使她真去逛花楼了,也断然容不得李南山这个外人品头论足。
他提声驳斥道:“去花楼就能说明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宋弦连忙松手。
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楚潇不紧不慢地拢好衣衫,重系束带。
她倒也没有质问的意思。
这位宋将军,在花楼的时候都不需要女人陪侍,眼下大庭广众的,她不觉得对方会作出什么龌蹉恶行。
楚潇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一个在理的说法,却忽地在青年的冠玉面容上发现了可疑的赧意。
他平日里端正轩然、临风而立的模样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窘促与拘束。
她偏偏头,似乎有些意外。
宋弦有种在衙差面前探囊偷盗的亏心感,结舌解释道:“方才,方才我看你领口……”
楚潇的神情一滞。
……看她领口?
宋弦意识到不对,汗毛瞬间立起,气都不敢喘,飞快将话倒完:“看你领口松了我便帮想你提上去谁知马车颠簸误事了!”
听罢,楚潇微微挑起一边眉梢,看不出喜怒。
宋弦等待审判一般垂下头。
轱辘摇晃,莫名让他回忆起年少时闯了祸不敢回家,却被她揪上马车的情形。
宋弦不自觉地捻了下衣袍,偷眼窥着她的神色。
她生气了吗?
其实,楚潇并放在心上,一场误会罢了。
反倒是见他睫羽不住地颤抖,暗自觉得有些好笑。
这幅犯事心虚的模样,很像某个人。
正想翻过话题,却听见老胡粮车旁的一伙人闹嚷了起来。
一道细弱却执着的少年嗓音:“还给我。”
马车上几人侧目望去,只见一群汉子围着名纤细少年,嬉皮笑脸地在说些什么。
“给我们看看怎么了?”
一名粗腰汉子手中举着把漆黑小刀,恶劣地笑着。
“难道你的东西,只能给大当家看?”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意味不明的奸笑声四起,那群汉子猖狂地勾肩,推着少年,边走边起哄:“是不是啊?”
那名少年看着十五上下的年岁,身型纤弱,瘦削身躯只罩着件鹅黄单衣,生有分外清秀的眉眼,在放肆的哄笑声中惨白着一张脸。
“还给我。”
他努力适应那几人的步伐,声音虽微弱,却带着绝不退让的执拗:“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粗腰汉子抛玩着黑刀,嗤笑道:“这就是传闻中的戴庄陨刀啊?”
“天外来物,有市无价,据说可保先人息魂,后代安康。”
他俯视着少年的细颈削肩,拖着尾音阴阳怪气道:“你可得好好感谢它,若没这份保佑,你哪里过得上今日的好日子?”
少年怔住。
粗腰汉子见他听得不明白,粗声嘲笑道:“瞧瞧大当家给你穿的衣衫,料子多好啊。”
一团恶俗笑声霎时爆起。
但凡长眼的人都看得出少年穿的是什么。
薄萝蝉衣,轻烟软雾。
覆在身上几乎起不到遮掩的作用,少年清瘦的身躯在其下若隐若现。
春末夏初的边疆,还远远未到可穿单衣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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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衣衫面料好,任谁都听得出是句隐情暧.昧的讥讽。
四周的山匪笑不可仰,边走边应道:“确实很好啊,大当家都爱不释手了!”
那名少年顿住了脚,落在笑声丛后,毫无血色的脸白了又白,眼眶却渐渐浮起红意。
“别说大当家了,我们看着也心动啊!”
粗腰汉子神色猥琐,回头打量着少年:“想要刀是不是?我听大当家说,你……”
“你闭嘴!”
少年忍不住了,飞扑上去:“把刀还给我!”
粗腰汉子将黑刀往旁人手里一抛,狂笑道:“那你去拿啊。”
几人四下跑着,相互丢着黑刀,将那少年当猴子一样耍。
粮车旁的楚潇早已拧紧了眉。
原本还顾及几人身为白澄亲族,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不好与大当家身边的人起冲突。
下一刻却见粗腰汉子探出脚,将那少年狼狈地绊摔在地。
沙尘骤起,单衣在其间松垮散乱。
尖酸的奚落讥嘲声又炸起。
楚潇再也忍不住了。
她跳下缓行的粮车:“老胡,马鞭借我一用。”
“啊?”
坐在前排的老胡一脸茫然,还未反应过来,楚潇已伸手抽走了马鞭,朝那边的闹场走去。
粗腰汉子见少年倒在地上,狞笑不止,欺身而上:“戴洛,你装什么矜持?这里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说着便动手扯他的单衣。
戴洛被按在沙地,动弹不得,只得用苍白细弱的手指死死揪住衣裳,嘶哑的呼救声梗在喉间:“救……”
蚊蝇般的求救声,却激发出蚺蟒般的巨大恶意,不绝于耳的嘲笑声再度袭来,似狠绝的浪,毫不留情地将他拍入死寂深滩。
惊恐窒息的泪从眼角划落。
……没有人会来救他。
就像那日,村民们将他推至大当家的身旁一样,没有人会救他……
肮脏的嘴脸朝自己靠近,戴洛的心逐渐死寂,绝望地闭上眼。
“啪”地一声清响。
令人嫌恶的浊热遽然退后,泠泠如霜的陌生嗓音在耳侧响起。
“一群人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四下声响似乎静了一瞬,戴洛茫茫然睁开双眼,只见到一道黑瘦身影。
来人身量纤巧,巴掌小脸轮廓精致,却黑得像碳,似乎比他高不了多少,通身的粗布补丁,褴褛落拓,却难掩挺直脊梁下的出尘风骨。
“你他妈谁啊?”
粗腰汉子正在兴起,却被她一鞭抽了个措手不及,直接被掀飞了出去。
待他定身看清来人的瘦小模样,顿时大怒。
“哪来的瘦猴?如此不知死活,敢来打扰老子的好事!”
楚潇不言,伸手一把拉起地上的少年:“没事吧?”
戴洛重新站落了脚,仍愣着神看她。
见她不搭理自己,粗腰汉子更是怒极,立即从腰后摸出个短把长链刺球形大锤,宣威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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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山匪们瑟瑟一缩。
粗腰汉子见旁人怂软,嚣气大涨,当即就要上前发难。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是新人,苏大哥不要见怪啊。”
一道矮小干巴的身影从楚潇身后窜出,推了她一把:“愣着做什么,快给苏大哥道歉啊。”
楚潇瞥眼看去,正是赶车的老胡。
老胡见她不动,压低了嗓子说道:“苏有贵是大当家最得力的心腹,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
“他那一手流星锤不知砸碎过多少兄弟的骨头,你若不想死,就千万别得罪他!”
想死?
楚潇平声道:“我当然不想死。”
“你懂事,知进退就好。”
老胡连连点头,又朝苏有贵赔了个笑脸:“他要道歉,苏大哥……”
话音未落,楚潇胳膊狠劲一甩,一道鞭影迅疾擦过苏有贵的脸。
苏有贵只觉锐不可当的凌厉气息破空而来,寒刃般的鞭风掠过人面,再近一寸就能将他的脸抽得皮开肉绽。
他心下惊骇,未反应过来已被吓住,本能地倒退好几步。
那边的楚潇早已预知了他的动作,手腕灵巧翻转,长鞭便似黑蛇般向前衔袭,下一瞬又迅速扬身回到手里。
苏有贵这才回过神来,惊然发觉自己腰间空了。
二人距离颇远,这瘦猴竟有如此精准的鞭法?
再抬眼,楚潇的手里果然多了把墨黑小刀,正是他从戴洛手上抢走的那把。
身侧一众山匪哑然瞪视着这一幕:“这……”
有小山匪反应过来,连忙指着楚潇骂:“我们苏大哥英勇盖世,你竟敢当面从他身上抢东西!怕不是活腻味了吧!”
这小山匪的原意是要拍马奉承,替苏有贵挽回些颜面。
可在旁人听来,那句“当面从他身上抢东西”却更扎耳一些。
山匪们面面相觑。
苏有贵一向跋扈,从未在弟兄们面前丢过脸,如今却在楚潇手里吃了亏,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老子的东西你都敢抢?”
苏有贵怒不可遏,大手一抖,流星铁锤应声抡起,铁链哗啦粗响,尾端的狰狞刺锤虎虎生风,于上空盘旋两个大圈便疾速砸向楚潇。
楚潇握紧了鞭,犹未动作,一道高挑身影便瞬移到面前,白芒骤闪,寒霜剑光倾天而下。
削铁如泥,锤链似易碎的瓷,“咔啦”一声,遽然断裂成几段,颓坠落地。
那转速惊人的刺锤受了力,应声改向,回旋镖似地砸向苏有贵等人,吓得山匪们作鸟兽散。
苏有贵吓得险些踩了自己的脚,再次连退几步。
“嘭!”
好险退得及时,破废的刺锤砸落在脚前的地面,尾端仍连着一截断口锋利的链绳。
这流星锤算是毁了。
“好啊……”
苏有贵咬牙切齿,顺着锤链看过去。
青年横剑立于前,短褐穿结,破旧布带束出一段劲瘦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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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年岁尚轻,但一双眼眸漆黑似浓墨,蕴藉着难言的森冷。
苏有贵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刚才溜须拍马的那名小山匪上来扶他:“苏大哥,没事吧?”
苏有贵余光察觉到众人的暗自打量,愤恨推开小山匪:“滚!”
他狠戾地盯着面前二人:“你们是哪来的?”
“二,二当家是我亲兄长,我们是他的亲族!”
白无霜躲在李南山身后,探头嚷着。
方才,他原是想上前帮忙的,却被那碎骨大锤吓得腿软,幸而李南山在旁扶了一把。
“我劝你别得罪我们,不然二当家可饶不了你!”
楚潇微微皱眉,大当家忌惮白澄,苏有贵既是他的心腹,又如何会给白澄面子?
“二当家?”
苏有贵果然嗤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二当家的走狗。瞧你们这幅穷酸样确实与他同出一辙。”
“你们可别忘了,这雪山寨里是谁最大,难道你们要和大当家作对?”
他淫眼瞥着戴洛,皮笑肉不笑:“大当家说了,已经将他玩腻了,早晚都会将他赏给我。莫非……二当家还要管别人□□子里的事不成?”
戴洛面色骤白如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大概是因为这几名新人不清楚苏有贵的底细,所以路见不平才与他动了手。
如今他们弄清了状况,也该后悔了吧……
“当然不会管。”
果然,楚潇淡声应了。
戴洛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眼框的酸楚之意又起。
“算你识相!”
苏有贵目光扫过他们的马鞭与银剑,见对方让了步,也不愿多缠,只装腔作势地改口道:“将戴洛推过来,我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戴洛见着楚潇抬手,涩然忍着眼里的泪,认命地垂下了头。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道鞭风凌冽划过。
“啪!”
“嘶——”
鞭声清脆,衬得山匪们的吸气声格外拖沓。
“这,这……”
“噗嗤。”
甚至有人憋不住,偷声笑了起来。
戴洛惘然一瞬,抬头去看,不由得瞪大了眼。
只见苏有贵的腰带被一鞭抽断,宽松的裤头也裂成两瓣,开花一般散开落地。
沙洲艳阳,苏有贵光着个大腚,着急又狼狈地拢着裤头。
附近围观的山匪,不少人是平日被迫屈服于他的淫威,今日见着他吃瘪,都在心里大呼痛快,远远地指画讥笑了一把。
苏有贵气得面色涨红:“你!”
“我?我什么我?”
楚潇戏谑一笑:“你不是说别人管不着你的□□吗?你还是自己提着裤头吧,我可不会帮你。”
周遭又是一顿哄笑,苏有贵忙向旁侧躲去。
宋弦面无表情将楚潇扭了个向:“别看了,要长针眼。”
确实有碍观瞻。
楚潇点点头,随手将马鞭抛回给老胡,这才想起手里的墨黑小刀。
方才远远看着的时候,还未留心,如今拿到手上,才发觉这把小刀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触肌生寒,刀面乌青近墨,极细微的纹路暗藏其间,稍一转动,似暗夜辰星粼粼细闪。
确实不是俗物。
只是怎么觉得,好像有些眼熟。
正琢磨着,最前头的陈七终于发现粮车队伍之末有异,怒气冲冲跑马而来。
“围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些跟上!若让大当家等急了,想吃板子还是想吃刀子!”
见管事的生了气,山匪们连忙跟回队伍中。
苏有贵不知从哪扯了条绳子,才束好裤腰,望向楚潇等人的目光像是淬了毒液。
楚潇甩头,往老胡的粮车走去,顺手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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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不经意地回眸,只见苏有贵附耳在戴向荣一侧。
他们立在祠堂正门前,上方的鳞次碧瓦隔绝天光,只将灰暗阴影斜映在二人身上。
格外阴损。
楚潇心中嗤了一声,再回过头时,宋弦已经将自己的短褐脱下,为她绑在腿上遮掩破口。
宋弦绑得小心,并不影响她走动:先应付一下。
楚潇一瞬错觉,似乎被他当成了矜贵自持的京城千金。
“……谢谢。”
她稍微晃神,再次搀起老人:“我们走吧。”
三人步伐缓缓,远远见到了几道岔路。
戴庄的村落沿路而建,三条岔路小道东西分列,二人搀着老人,往其所指的居中道路去。
刚走近些,楚潇就发觉最东侧的小道有些古怪。
与西侧二路的坑洼泥泞截然相反,东侧的小道蓬蒿丛生,绵延向里,枯枝败叶荒意茫茫。
楚潇心觉有异,下意识问道:“爷爷,东边的小路已经荒废了吗?”
“是啊。”
老人拄着拐点地,甚至未抬头多看一眼:“荒废近十年了。”
……又是十年。
宋弦不动声色看了眼楚潇。
一引其纲,万目皆张。(1)
东路蓬草沙沙声响,似陈年低语。
老人声音平淡,说的话语却骇人:“那年中秋夜,本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戴庄却招惹了大难。”
“东路二十户,近八十条人命,一夜被阎罗屠杀殆尽,血流得似雨水刷地……”
楚潇与宋弦不觉转首向东,只见莽草如蒲,苍绿茅海之后隐约残立着颓垣断壁。
风一压,数不清的灰黑坟冢便轧上萋尖,粗糙石碑泾分流风,呼声凄惘。
实在苦惨。
宋弦凝眉,收回了目光:“这样的血案鲜少听闻,可有报官?凶手落网了吗?”
“报官?”
老人摇头道:“谈不上报官,那凶手闹得动静大,当夜就被戴老爷擒住了。”
楚潇微讶:“戴向荣?”
她稍一皱眉,便能想起对方那顶臃肿的大肚,怎么看也不像是擒得住人命阎罗的英雄。
老人应了:“是他。”
宋弦也觉得不对:“你们是亲眼见到他擒凶手了?”
“见到了,那恶人浑身都是血啊,就算被戴老爷捆着,也呲牙咧嘴嚷着要杀人,凶煞得不行,人人见了都害怕。”
老人颤颤着拄着拐杖:“后来戴老爷就将他提走,说是带去村外手刃了。”
话语间,三人拐过一道狭窄小弯,来到一户门扉半朽的人家。
老人止住了话头,拐杖也不再往前:“有劳二位,这儿就是我的住所了。”
楚潇抬眼打量,面前的薄木门板早已破败不堪,无风自斜,似乎一推就会应声落地。
老人习以为常,只轻力开了门:“进来喝杯水吧。”
他佝偻的背微微侧过,看向楚潇:“你的衣衫,也可以在此补补。”
二人欣然同意,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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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弦提了钉锤,正替老人修缮残破的门窗。
“爷爷,您这房子许久未修了吧?”
老人靠在院中的矮木椅上,浑浊双目远了远:“是许久了,以前我的孙女和孙女婿常来帮我收拾这间破屋,后来……”
他顿了一下,缓声道:“后来他们搬去了东路的新房……”
楚潇与宋弦齐齐一怔,停下手中的动作。
东路不就是那条被血洗的……
“从那以后,我这老屋就没什么人来了。”
老人慈祥地笑了笑,左右看看二人:“今日你们二人在这,倒让我想起了些过往的日子。”
“他们夫妇俩,也像你们这样……一人在屋中做些针线活儿,一人在这小院里敲敲打打,同我说着嘴儿……”
老旧的小屋檐瓦松了几隙,稀疏垂下些光束,正好落在楚潇面前的针线上。
她与宋弦隔着浅淡光束对望一眼,一时分不清对方眼里的软光是来自何处,只觉细微尘烟的飘荡都轻缓了一瞬。
许是初夏近午,暖风多情,宋弦手里的钉锤似乎都多添了温度。
连带着耳畔弥起的热意,他被看得拘谨,率先转开了视线:“您说笑了……”
楚潇远远看着他扶一颗钉,扶了好几次才落锤。
稍默一刻,她只轻声道:“您行动不便,也可以请乡邻们来帮帮忙的,如今门窗坏成这样,哪天砸到自己就不好了。”
“从前未见过你俩,应该是新来的吧?”
“你们有所不知,我们戴庄村民久不出村,平日里全靠戴老爷送粮衣过来维持生计。”
老人笑道:“我虽然年纪大,但也看得清楚,他有私心,鲜少会送这些钉锤利器过来,我们家家户户,只要门窗家具不是真的坏了,都舍不得修的。”
“久不出村?”
楚潇刚补好了裤脚,将线扯断,听见这一番话,有些惑然。
“戴庄虽然偏僻了些,但四面沙路平坦开阔,看不出通行有何不利的样子,为何不出村?”
老人沙声遥遥:“这事说起来,与那年中秋夜的屠村血案是一个原由……”
宋弦再次抬眼。
楚潇默默推开手中的针线,起身来到屋门处,竖耳听着。
老人摩挲着手下的矮木扶手,缓声道:“我们戴庄家家祖传有宝,只因地处偏僻,鲜少有示外的机会。”
“所以外人不知晓,我们自己也不清楚祖物的价值,一直以来都安然地度日。”
他面朝东方,掀起层叠的眼皮:“直至那个中秋夜,那人命阎罗过路,在此地借宿。”
“东路的村民毫不藏私,将他收留,好好招待……殊不知他看见村民们在屋中供奉的祖物,竟然认出那在塞外值个大价钱,他起了歹心,趁着夜深……”
他缓缓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楚潇二人已经明白了。
又是一个恩将仇报,杀人越货的故事。
老人接着说道:“村里人本不敢声张,但此事还是走漏了风声,不出几个月,东路的坟冢便被盗贼挖开,陪葬的祖物被尽数盗走。”
“——今日贼人敢挖墓,明日就敢杀人。村里头人心惶惶,村民们终日闭门不敢见客,不敢外出,甚至有了离乡出逃的想法。”
“所幸那时戴老爷已经飞黄腾达,得知我们的困境,便从雪山寨派人来保护,又每月送来粮衣,使我们得以安心留在故土,但也因此失去了出村的自由……”
说着,老人缓缓转头看向楚潇。
他摸起一旁的拐杖,颤巍巍地起了身,向屋内来。
楚潇忙上前搀住,随他往屋侧龛阁处去。
“我如今也分不清,这保平安的传家宝,给我们戴庄带来的,到底是福还是祸。”
“我是要入土的人了,无儿无女又无孙的,留着它也无用。”
老人站定在龛阁旁,枯手一抬,掀起了阁帘:“今日你们帮了我,也算有缘,这个就给你们吧……”
楚潇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骤然瞥见一抹墨色,视线霎时凝住,下一刻便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得哑然张张口。
宋弦远远见她背影僵住,生起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他丢下钉锤,来到楚潇身边,随着她的视线侧首,目光陡然一震。/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掌柜,他昨日还想给我们穿小鞋,现在又在打什么主意?”
白无霜一着急,连掌柜都叫了出来。
“木鱼入庙。”
楚潇哂道:“上门讨打呗。”
“我与你一同去。”
青年覆霜般的寒声落在耳畔,凉意飘散,相近咫尺。
楚潇懵然发觉自己竟傍在他的臂弯里,甚至一手紧攥着他的衣袖,晃眼看来,二人执手相依,目窕心与。
她下意识松手避开了些。
柔暖的暗香自臂间撤去,改换为茅草小屋积囤的凉意。
怀间倏而轻盈,肩臂却莫名沉压了几分,宋弦微垂下头,只看见她客气有距的神色。
楚潇轻声道:“不必,蝼蚁罢了,我自有办法。”
“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
李南山匆忙跑来,急急停在院外喊道:“大当家说不巡村了,陈管事催着收拾回寨呢!”
宋弦仍看着楚潇,想说些什么,楚潇却不容拒绝地摆摆手:“先回去。”
粮草清空,车马的驭行轻快许多。
飞沙随意滚入风中,漫长沙道上的车辙浅浅隐没。
楚潇四人仍坐在老胡的粮车上,听着后者四海八陆地胡扯。
艳阳大路,阴寒之意却暗暗滋生,楚潇本能地侧过头,一眼看见前车的苏有贵,与他四目相接。
见她看来,苏有贵意味深长地回了个奸笑。
他摆出一副先知的模样,似乎笃定了对方是临崖的山羊,而他正持着弓矢逐步逼近,随意抬手就能令对方万劫不复。
小人得志,真是令人恼火。
楚潇仍旧目光平平,无知无觉又无辜的样子。
苏有贵的恶兴致愈发盎然,正想挖苦讥嘲几句,却见对方的视线忽然开始腾挪。
这道视线分外挑剔,宛若在市集里挑选白菜,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他一番,最后停在他的裆.间。
想起对方那手精准劈断腰带的凌厉鞭法,苏有贵心中一颤,再次幻觉胯.下一凉。
当即就警醒几分,仔细留意着楚潇是否想动手。
然而,楚潇格外闲适,除了悠悠哉哉地抬起头来,并不多动作。
在苏有贵警惕的目光中,她只微微勾起了唇线,露出个堪称恶劣的嘲讽笑容。
苏有贵一瞬茫然。
……他在嘲讽什么?
下一刻,就见楚潇靠上粮车栏杆,大咧咧地摊开两条长腿,分外满意地望了眼自己的腿间,又转眼看他,颇为同情地摇了摇头。
苏有贵:……
“噗哧。”
“哈哈哈哈哈。”
“这新人有种啊……竟然……”
早就注意到这边的眼神硝烟,一直在暗中看热闹的山匪们不觉就笑出了声。
白无霜更是不嫌事大,凑到楚潇跟前,乐滋滋道:“哎,我今早就想说了!他那儿确实很……”
宋弦面无表情地拨开白无霜的头:“污言秽语。”
什么腌臜男人的事情,怎可拿到她耳边去说。
白无霜被莫名推了开,忍不住瞪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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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她挑起的事!
宋弦撇过头去,抱臂环胸不搭理他。
四下的人各有各的热闹,对面的苏有贵却青了一张脸。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个男人经得起这样的羞辱!
耳听着嘲笑声窃窃,不绝如缕,苏有贵恼意更旺,愤而一脚,踢开面前堆着的箩筐镰铲,怒火爆起了身。
“笑什么!”
镰铲相撞,刺耳哐当乱响一通。
山匪们都知道苏有贵的秉性,不敢再说话,四下骤静。
苏有贵横眉怒扫一圈,视线重新落到楚潇身上。
“看什么?”
楚潇毫不在意,懒洋洋地开了口:“大当家可说了,我鞭法好,让我去他院中当守卫。”
“当家的赏识我,我劝你最好也识相点。”
宋弦淡淡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挑下腰间长剑,“哐”地立在粮车木板上。
青年十分随意地斜眸,长剑的肃杀之意便霎时腾起。
寒意泠冽,此间意味不言而喻。
“你!”
想起晨间,那二人轻而易举地让自己颜面尽失,甚至毁了跟随多年的流星刺锤。
苏有贵一肚子的怒火,在听见“鞭法”二字时,硬生生浇灭了一半,在看见那把银光宝剑时,又被粗暴地扑熄另一半。
只余下满腹的火辣滚炭,股股冒烟却又无处发泄,最后憋屈得涨红了脸。
众目睽睽,楚潇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苏有贵僵直着身,一时有些下不了台。
那溜须拍马的小山匪又寻到了表现时机,当即上前将苏有贵拉下,体贴助声道:“我苏哥英明神武,他是不想与你们多计较,可不是怕了你们什么鞭啊剑啊的!”
众人默默低头憋笑。
此地无银三百两。
白无霜敷衍应着:“啊对对对,你说得对。”
苏有贵恼火地将小山匪推开,瞪向楚潇,恶狠狠道:“且去做这守卫吧,你定能高升!”
宋弦本就觉得此事有异,眼下又从他的话里听出些别的意味来,不觉便皱紧了眉。
楚潇却不置可否,撇了撇嘴,回道:“行,等我高升了,立马提拔你做手下。”
苏有贵脸色又变,小山匪忙将他按住,转移了话头:“苏哥,到山寨了!你看——”
众人侧首望去,粮车马队前方,巨大雪山连亘,霜白万里,旧雪素裹,一望无际的玉质风光。
粮队行至雪山下,拉车马踢蹄站稳。
众人陆续下了车,陈七从前绕来,对宋弦几人道:“你们几个,将车卸了,将马喂了再回去。”
又上下看了眼楚潇:“你,等下随我来。”
说罢又去叫一旁的另几个山匪。
白无霜瞧着这一幕,迟疑着:“他们搞什么把戏呢?真要叫你做守卫?”
楚潇目光飘忽,半晌未作答。
白无霜正想再问,却被她一把捂住嘴,拉到高马后躲起。
楚潇压低了声道:“你悄悄牵匹马,远远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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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霜面露不解,然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不由得身型一僵。
是白澄。
白澄从山口另一头出来,瞥眼看了下这边,见是陈七带人从戴庄回来,也未多管,自己牵了架马车就绕南而行。
远远还见她将一硕沉麻袋丢上了马车。
楚潇小声对白无霜说道:“我直觉她要去满春院,你小心些,跟着去看看那边是何情况。”
眼见着白澄的马车拐入一条胡汉商道,白无霜连声应了就要去牵马。
“你这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路上出了问题怎么办?”
李南山看见他的动作,紧了紧眉:“我与你一同去吧。”
趁着这边卸车,二人牵出两匹棕马,偷摸跟上白澄。
楚潇看着棕马穿过乱杂匪群,悄自扬尘而去,心中思绪又起。
村民老人的一番话,无处不阐明白澄与戴庄的血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其间宛若浓雾蒙蒙,总有些令人想不通的地方,例如满春院与此事到底有无关联?
若不探个清楚,恐怕无法决下定论。
“喂,楚潇,快些跟上。”
远处的陈七一边叫着别人,一边朝她这儿嚷着。
“来了。”
楚潇随口应了,正想迈步往人声处去,却蓦然发觉腕间多了道灼热力度。
男子的指腹下薄茧粗糙,不经意地蹭磨腕上肌肤,生出些细微隐晦的痒意。
楚潇难得走神一瞬,下意识顺着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往上看。
是宋弦。
四下喧嚷,宋弦却静立于粮车旁,只无声地握着她的手腕,定眼看着她。
山脚的树荫丛,光影游荡随风,凌波明光淬入她似水潋滟的秋眸,略一顾盼便妍情婉婉,更胜春工。
青年眼底情绪汹涌,难言的占有欲涌上心头。
——即使黑粉覆面,但只要有心些,不可能认不出她是位姑娘。
“祈安?”
宋弦抿了抿薄厉的唇线:“我替你去。”
楚潇回正了身,一抬眼却被对方眸中的沧波暗浪惊住。
她压下心间的思绪,默了片刻道:“他要的是我,你如何能替?”
青年执着得近乎幼稚:“若你同意,我有一万种方法。”
方法?
楚潇瞥了眼他另一手提着的银剑,哑然失笑。
这就是他所说的方法吗?
不是说自己已经二十有八了,怎么还像个愣头青?
“……白澄那边事态不明,现在只能从戴向荣的身上下手,我本来就要去会一会他。”
楚潇耐心解释,笑道:“他自己送上门来,我又岂能错过?”
宋弦垂下脸,眼前人的笑颜近在咫尺,他毫不费力就能看穿那层厚沉脂粉,用目光描绘出她的精巧面容。
他眉心蹙起,低声道:“你不懂,他绝无好意……”
“我如何不懂了?”
楚潇往前,仰起脸与他对视,双眼折映的日华璀璨细闪,紧紧拘住了宋弦的视线。
楚潇余光掠过他的短褐。
莫名想起在戴庄时,她的裤腿扯出个破口子,他如临大敌似的,用它来为自己遮掩。
睫羽如蝶扑簌,楚潇轻笑出声,温热的吐息吹拂过青年的颈侧,眼见着他的脊背僵了僵。
她的嗓音轻且淡。
“宋将军,我久经江湖,什么人什么事没遇过?你何必如此小心待我。”
宋弦抿着唇不答,笃沉的目光纹丝不动。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担心和保护多余。
楚潇暗叹一声,这股倔劲儿,真的很像某位故人。
那头的陈七喊齐了人,有些不耐:“你还不过来?”
“还有你,不去喂马在这儿做什么?做工如此懈怠,是想被驱下山了不成?”
陈七远远看着那边二人身影重叠,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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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大当家一贯的叫嚷声并未传来,反倒是陈七的嗓音响起:“将他丢到榻上去。”
几道脚步声逐渐靠近,戴洛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探头一看,不觉愣住:“这……”
两个院卫扛着楚潇上前,动作粗暴,随手就将她丢上了榻。
陈七踱步而来,远远看了一眼,嫌恶道:“任凭苏有贵吹上了天,我也看不出这人有何了得的。”
他指了指站在一侧的戴洛:“你,去把他的脸给擦干净,省得黑糊糊的倒了大当家的胃口。”
戴洛终于明白眼前是何情况了。
少年不忍地望向楚潇,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小声说情道:“陈管事……这哥哥身手很好,放房里有些可惜了,不如……”
“大当家做的决定,是你可以置喙的吗?”
陈七不耐地打断:“赶紧去把他的脸给擦了。”
见戴洛踟蹰站立,仍不动弹,陈七似笑非笑道:“怎么,舍不得大当家?你若担心一个人睡觉会寂寞,不如我让苏有贵今夜去陪你?”
闻此,戴洛身躯一颤:“不……”
陈七冷眼瞥着:“那还不快去?”
少年垂下头,慢腾腾地挪步,拧了条湿帕子,复又回到榻边。
他偷眼看着陈七,趁对方不注意,轻喊了两声:“哥哥?”
楚潇无声无息地歪在一头,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戴洛假借着擦脸的动作,使了劲儿去掐楚潇的人中,然而,直到拇指上的小小指甲痕都印上了唇线,楚潇仍是毫无反应。
少年有些无措,那边的陈七已经烦了:“还没行吗?”
“快了,快了。”
戴洛慌忙换手去给楚潇擦脸。
湿帕子简单几抹,碍眼的粉料被带走,其下的细腻肤色似朵馥郁白芍药,猝不及防就畅意绽开,惊得他的手猛然一抖。
少年呆滞地看着这张娇妍如玉的秀美面容。
鞭法凶戾悚人的哥哥,竟然是名女子……
“干点活都拖拖拉拉,妈的,我看你真的是欠收拾。”
陈七踹开厅间矮椅,骂骂咧咧地走上来。
戴洛回过神来,慌乱地将楚潇推进床榻里侧,拉过一角被子遮住她的头脸。
“可以了,可以了。”
他仓皇退下床榻,扯下层层叠叠的锦花帷帐:“小心吵醒了他,我们走吧。”
陈七本想去确认一眼,但见戴洛堆下了那叠繁琐的帐帘,又觉麻烦,不耐地顿住了步子。
“慌什么,他喝了大当家调的药,就算是头牛也得昏睡一天。”
戴洛讪讪笑着:“这不是怕扰了大当家的兴致么。”
陈七鼻哼一声:“都随我出去,别留在房里碍事。”
戴洛与那两位院卫喏喏应了,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行远,楠木房门再次被合上。
依稀听见陈七颐指气使的驱声:“都知道大当家不喜杂声,你们赶紧离这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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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声出后不久,院落里的各色响动渐远。
半晌过后,除了耳畔金檠上的烛花偶尔爆鸣,再无旁的动静。
楚潇再也按捺不住,撑起身来,狼狈地咳出几口鲜血。
唇上的人中仍在隐隐作痛,楚潇暗道戴洛这孩子真是实诚。
怕不是想掐死她,方才疼得她险些憋不住了。
她从袖间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又抽出腰间短匕,随意划下条衣袍带子,包扎指上的割口。
方才在六角亭中,忠酒端到鼻下她就嗅出了异常。
奈何陈七与苏有贵盯得紧,直接吞服解药恐怕有些冒险。
于是她借着整理腰带的功夫,用匕首割破手指,顺势摸了把藏于腰间的醒神药粉。
这药粉是白无霜调制的,药效强悍,可解市面上常见的迷药,若是触及血肉,起效会更快。
但是……
楚潇喉间腥痒,忍不住又呕出一口血,床榻艳色一片。
她胡乱抹了唇,掀开帐帘起了身,晕眩感再起。
楚潇咬咬牙,稳住了身形。
这戴向荣看起来一无可取,没想到,他竟然在调药上有几分本领,那碗忠酒里的药剂恐怕并不简单。
她压下心肺间的甜意,缓缓环视房内的布置。
雍香袅袅,堆金积玉的奢华雅房,梁间缀满了柔润的夜明珠,似熠熠星辰光彩溢目。
房内一应用具皆显纷华靡丽,单看她身后的千工床榻,每一方寸的雕饰都极尽天工,精妙绝伦,用以上贡亦不为过。
如此气派,不知碾压了多少京城世家,恐怕当今圣上都难与之争锋。
楚潇踩上满铺的皮毛地毯,匕首刀光吞吐,香案上的熏炉便熄了烟。
腻人的甜香清淡不少,楚潇移眸,看向角落里的沉木书桌。
这大概是此间房中最素净的一角了,大沓的软白宣纸被齐整地摞在一旁,名家精制的狼毫紫笔悬于山水玉架上,无一支开了锋的。
侧眼看去,桌面稀疏几道灰印,似乎主人不常使用,底下的人也不怎么尽心打扫。
唯一有翻动痕迹的,就是堆在桌角上的一叠旧信封。
楚潇随手拾起几封,稍一捻便觉得有些古怪。
——里面一张纸都没有,都是些空了的封函。
借着珠光烛火,依稀看清各个封函上歪歪扭扭写的字。
“辛未年腊月,一千八百两,给戴庄。”
“壬申年一月,一千九百八十两,给戴庄。”
“壬申年二月,二千一十两,给戴庄。”
“……”
笔者似乎疏于书写汉文,字迹潦草且吃力。
但每一封信上,都执着地描摹有笔画复杂的“给戴庄”三字。
楚潇逐封看着,心头的思索逐渐明了,答案呼之欲出,待翻到一张微黄的信函,指尖更是忍不住轻力一掐。
这信函似乎被酒水沾湿过,有些微微皱起的浅色印记。
半句龙飞凤舞的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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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笔者酒意酣畅之际,抬手挥墨了半句最熟悉的文字,而后想起读信的人不识胡语,又草草改了笔。
楚潇垂下眼睫,从袖间摸出张满春院花票。
是白澄床铺里金额最大的那一张,其上金墨斑斓,与那发黄信函上的歪斜黑字风牛马不相及。
但是……
“壬申年腊月,三千两整,给戴庄。”
二者书写的时间与金额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黑字的末尾——十年不改的“给戴庄”。
楚潇想明白了什么,鼻尖一酸,险险落下泪来。
她心中叹息,只将手上的信封码回原处,纷杂的纸张就像眼前难解的题,什伍东西,杂乱无章。
楚潇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怅然间却被另一物什抢了眼。
桌案边缘上放着一方乌金墨砚,四角平稳,端重似铁,漆黑发亮的砚台正中微微下凹,积了薄薄一层灰。
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低下头去,果然在砚台两侧找到几枚清晰的指印。
楚潇缓缓拧起了眉。
笔锋未开,砚面积尘,平日里是谁有此等闲心摸玩这方砚台?
正欲细看一下,南侧的门窗的闩闸却“咔嗒”一响。
未及多想,楚潇迅速躲落桌下,暗暗摸出两枚银针。
只听着“吱呀”声起,什么东西被推了开,随后便是一道急沉脚步。
楚潇隐约察觉不对,悄自探眼,登时有些怔忡。
……竟然是宋弦。
青年从南侧的半窗翻入,许是闻到房中残余的甜腻助情香,一入屋便分外暴躁地掀翻了香炉。
他大步跑向床榻,未等楚潇出声就猛力扯开了锦帘。
榻上空无一人,只有翻乱的被褥与染血的床铺。
宋弦一路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沙场上一往无前的英武将军,此时此刻不觉后退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没找到她。
娇气的帷帐被扯脱丝线,松垮疲沓地垂落,半掩着榻上的丛残狼藉。
宋弦不可抑制地想起十年前那个秋日。
万物萧索的时节,他与同窗游学归来,只觉京城的天要格外灰些,吐息间空气都带着别样的死沉。
他一开始并未在意,只管护着怀里的杏仁糕,沿路走着还想再给她挑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街道上的百姓都在往京北去,闲言碎语窸窣,掺杂着不少的“楚家”。
绵甜的期盼很快转为了火燎的心急。
他重新跳上马,一路向北疾驰,途间飞灰似雪,在残阳零风里越下越大。
直至北街口,漫天烟烬,乌茫茫淹没长街,放眼望去凋败无涯。
矗立百年的楚家大院,在秋风中扬散废墟的齑粉,只余下一地的断壁残垣,朽木枯骨。
街坊们在耳边絮语,说楚家抗旨拘捕,拉着百余抄家的官兵,齐葬火海。
说楚家院落宽敞阔绰,是如何烧足了三日才静落,说那些陪葬的官兵如何无辜,刑部来验尸是何等的烦琐。
他僵滞地停在家甜汤铺子前,一如往日地侧首,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白墙青瓦,也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少女款步走出府门,悄悄掀起帷帽一角,在婆娑纱影里对他微笑。
唯一见到的,是白巾蒙面的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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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弦愣愣然,只下意识地点头。
他忽然想起初入营队时,副尉指着迎风猎猎的军旗,威严发问他们几多心诚。
当时他一心求死,随口敷衍,并未放于心上,往后经历了无数生死关头,他也没有回忆过这一幕。
反倒是眼前姑娘的这一声笑,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当年他的回答。
是怎么说的来着……
——愿为之肝脑涂地。
“看到没?”
楚潇笑意盈盈,带着戴洛转身,指了指那砚台:“放心,大胆试吧。”
戴洛看了看面前二人,半晌后探手扣住墨砚,鼓起勇气开始拧转。
细微的咔啦声响不断。
楚潇下意识靠近了些宋弦。
酒药未退,若待会儿再出个岔子,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宋弦鲜少见她这样,暗觉好笑,看着身前人鸦羽般的额发,他安慰道:“我看着呢,不必害怕。”
长桌上的砚台适时“咔咔”两下脆响。
她警觉回眸,却见靠墙的万字雕纹书柜倏然一震,砖石摩擦的粗糙声起,书柜碾过底下的玉砖,往后斜撤。
一道幽深乌黑的门洞豁然出现眼前。
戴洛欣喜看来:“开了!”
楚潇松了一口气,称赞道:“幸好有你,让我们省了不少工夫。”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你们留在这儿吧。”
宋弦点燃桌上的长烛,将这盏火光探入门洞,隐约可见黑黢黢的一条石道。
“我先下去看看是何情况。”
他跨过门洞,踩上窄扁的石阶,才走两步就察觉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长烛向后,灯火灼烁,映出两张不让人省心的白皙面孔。
戴洛从楚潇身后探出头来,怯声道:“哥哥,我不想待在那间房里。”
宋弦默了一瞬,将银烛往上轻抬。
燃灯之下,楚潇侧着张千娇百媚的小脸,秋眸暗光浮动,分外狡黠:“哥哥,我也不想待在那间房里。”
……
她大概不知道她唤那二字时,唇畔勾出的梨涡有多好看。
原来心是会痒的。
宋弦攥紧手中灯盏,避开了视线,只将长烛往下压了压。
“你们小心脚下。”
落脚的石道绕弯向下,像是早年间凿山而建,此后也再未养护过,是以每一石阶大小不一,尘沙碎石胡乱堆砌在旁,并不便于行走。
所幸山石硬实,凿工不易,这条小道也未延伸多长,三人很快就踩到了平地。
楚潇拨开脚边的碎石块:“你们大当家会时常进入密室吗?”
戴洛摇摇头:“只有每月初一,他会支开所有人,自己待在房内。”
宋弦举起手中的灯烛,环照一圈,三人眇眇忽忽可以辨认出,面前是一间低矮石室。
作为一间密室,这石室着实有些不足挂齿。
窄窄小小的一方,既没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也没有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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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角落里堆着个敞口的麻袋,另一边还丢了张破落小桌,瞧着就像农家的残破旧屋。
三人往前走去,荧荧烛光大方地驱散黑暗,孤零零的麻袋遽然露出真容。
只一眼,戴洛就惊得掩住了嘴,差点叫出了声。
楚潇垂眼,紧步上前掀翻麻袋,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戴洛愕然地张着嘴,指着那散乱的一堆:“这不是,这不是戴庄东路的陪葬吗……”
只见数十把笔直陨刀从麻布口袋里撒出,一同往日的漆黑如墨,刀间暗纹在烛火下折着瑰丽流光,贵不可言。
楚潇蹲下身去,随手翻拨,还能从个别陨刀上见到早已干涸的泥土。
是坟土。
村民老人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村里人本不敢声张,但此事还是走漏了风声……东路的坟冢被挖开,陪葬的祖物被尽数盗走……”
“村里头人心惶惶……是戴老爷从雪山寨派人来保护,使我们得以安心留在故土……”
戴洛不可置信地上前确认:“这真的是……东路陪葬的陨刀怎么会在此处?”
他茫然抬起头,看向楚潇:“大当家说……我们戴庄是被塞外的凶徒盯上了,凶徒已经偷了死人的陪葬,下一步就是要杀了活人取宝。”
“他说不怕贼登门,就怕贼惦记,我们有这样的宝物,无论逃去哪儿都不安全……”
少年怔怔然,似疑问又似自言自语。
“他让我们只管放心留在庄子里,他会派人来保护我们,确实……这么多年来戴庄都平安无事,村民们对他感恩戴德……”
“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这些陨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长烛光华颤颤,被人放在了旁侧的地面上。
宋弦空出手将楚潇拉起,把散落的陨刀逐一堆回袋中,沉声解释道:“并没有什么塞外凶徒,从头到尾都是戴向荣自己演的戏。”
“他盗走了你们东路的陪葬,又编出这句谎言,诓骗得你们心甘情愿地被他关在戴庄里。”
少年下意识问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弦重新拾起灯盏:“陨刀价值连城,他连埋入坟里的都不放过,又怎会允许你们带着这样的宝物逃离他的掌控呢?”
戴洛身形滞住,半晌哑言。
楚潇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恐怕任谁都难以接受,自己牺牲自由换来的安全,背后竟然是一场阴谋。
宋弦晃了晃手里的烛火:“我们最好早些上去。”
楚潇轻点了头,又望向旁侧:“这把刀不收回去?”
宋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旁矮桌上仍放着一把陨刀,因贴着墙跟,在烛光下不甚起眼。
是他方才收漏了?
宋弦将银烛推上前,照亮了小桌的全貌,二人又是一愣。
只见陨刀靠着墙边横放,数十张黄澄澄的符咒贴于其上,四面拉着数不清的繁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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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里是收漏的陨刀,分明像是镇压阴魂邪物的祭台。
楚潇一时有些无言。
刨坟偷盗,愚弄族亲,淫辱少儿,这戴向荣无恶不作,原来还是知道害怕的。
宋弦拢正了烛火,借着光亮读符咒上面的字:“……邻戴净,邻戴瑞……兄戴向豪,弟戴向昌。”
楚潇拧起了眉:“兄弟?”
戴洛听见了此话,堪堪缓过神来:“……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以前大当家是有两名兄弟的。”
“以前?”
戴洛点点头:“东路那场血案,大当家的兄弟也死了。”
楚潇有些疑虑:“既然是兄弟,这镇魂一般的摆设又是为何?莫非他还刨了兄弟的坟?”
“应该不会。”
戴洛回道:“大当家还活着,他们家的陨刀自然会传到他手里,他没必要将它陪葬了再挖坟。”
三人看着这桌古怪摆设,百思不解,楚潇本欲上前细看,却被烛光下的另一道阴影吸引住目光:“这是什么?”
宋弦移着烛火,捻起了几张发黄发脆的红纸。
他略微一扫,朝楚潇示意:满春院花票。
楚潇目光沉了沉,又是这满春院。
她接过红纸,胡乱收入袖内:“先上去吧,不能耽误太久,戴向荣该回来了。”
果然,才上去复原机关,雕花大门外便响起了含糊粗鲁的叫嚷声:“不用扶!我没醉!”
戴洛无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楚潇立即将他按到桌下:“你在这儿躲着。”
他惶然抬头,却见着一角粗麻布衫靠近。
“你也躲着。”
紧接着楚潇也被囫囵塞进了桌底,与戴洛二人大眼瞪小眼。
戴洛:?
楚潇:……
二人稍微探出些脑袋,只见宋弦大步走到门侧,敛着气息贴墙而立。
戴向荣在外大声吼着:“我要的小美人呢?”
陈七殷勤应道:“早已在里面等您了!”
门外的酒鬼醉得捋不直舌头,却仍惦记着早前看见的绝色:“你别看他长得不怎么样,身上可白了……哎呦,那段小腿,啧啧啧……”
此言一出,里侧的宋弦瞬间沉下了脸色。
他就说呢,怎么好好的要调她来院里做守卫,原来是因为这个。
“放心吧大当家,我亲自看着他吃药的,眼下他人事不省,您可以玩个尽兴。”
“哈哈哈哈哈,好!还是陈七你懂事啊!”
“都是大当家栽培得好!您请慢用,小的我不打扰了。”
“好,好!”
奸邪的谈笑声一道道自外传来。
青年站在门测,身上的戾气愈发深重,好像下一刻就会凝为实质,化为黑沉沉的锐片杀意。
戴洛被这森寒气息冻得又一哆嗦,悄然缩回了脑袋:“哥哥看起来想要杀人。”
不得不说小孩子的直觉是准的。
楚潇琢磨着当下的情况,仍安慰道:“别怕,他只是长得凶,不会下死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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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房门“哐当”被踢开,力度粗野,梁顶的夜明珠都颤了几颤。
“美人!我来——”
话音未落全,门后的宋弦就“嘭”地阖上了门,一记手刀将来人劈晕落地。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楚潇松了一口气,对旁侧笑道:“看吧,他……”
紧接着宋弦大步向前,狠力一脚踹至戴向荣胸腹,将他踢落在对面墙根,震得梁顶的夜明珠簌簌如雨下坠。
刚探出头的戴洛碰巧看见这一幕:“嘶——”
不是说不会下死手吗?
戴向荣闷哼几声滚落墙角,头一歪,鲜血就汩汩涌出口舌,染了一地的红。
宋弦眼底阴翳不减,仍朝着他走去。
楚潇头皮发麻。
这尊杀神!
她迅速钻出桌底:“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楚潇疾步上前将他拉住:“我们还在雪山寨内,闹得太过就遮掩不过去了。”
——那就不遮掩了。
宋弦咬着后槽牙,心中恨道,什么雪山寨,什么易守难攻,他现在就屠了这牲口,现在就回去领兵踏平这破寨子!
“不是什么大事,你消消气。”
楚潇拍了拍他的手臂:“这是群匪徒,你与他们相处,道德要求不必太高。”
道德要求?
宋弦垂下眼睫看她。
她以为他在生什么气呢?
她真当他是什么端人正士,仁礼御下,眼前浮于水面的失控,只是因为见不得属地有恶人猖行?
宋弦嘲弄似的一笑,他可没有这么高尚。
若非这牲口算计到她头上来,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大当家还活着。”
那边的戴洛探出戴向荣的鼻息,如释重负:“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楚潇侧过头去,想了想道:“我觉得吧……”
破旧的平房外。
乘着夏夜晚风,戴洛坐在开阔的平石上听楚潇吹笛,宋弦站在不远处的一泓细泉旁,鞠着水洗手。
羌笛声清透悠扬,令人安神,宋弦却越来越憋屈。
眼见那牲口如此欺辱她,不能将他手刃也就罢了,最后还要将他拖回榻上,甚至替他宽了衣。
原本他咬死了不做此事,楚潇却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那怎么办呢?虽然他醉得厉害,但他穿着衣裳,醒来就知道自己未曾得手了,那这一地的狼藉又该如何解释?”
“唉,实在麻烦,不如还是我去替他宽衣吧……”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余火未烬,狠狠甩了一把手上的水。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鹰唳自上空传来。
回首看去,楚潇轻巧地吹了道口哨,那翼展足有成人身长的猛禽悍勇急旋,厉风呼啸,正对着她俯冲而去。
……虽然这一幕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每次看见,总是忍不住步伐一紧。
宋弦暗道了句没出息,往前走去:“是北川?”
“嗯。”
楚潇解下信纸,粗略看了几眼才递给他:“还是那些事。”
褐羽黑背的沙鹰短啼一声,似是对她的回应,楚潇伸手摸了把它的脑袋。
“楚潇——”
此时,白无霜气喘吁吁地绕过泥道,扶着棵歪树喊着:“累死我了,我们这破房怎么建在山腰上啊。”
“是你这书生太弱了,一路走一路停,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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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门外的三个男人回头望去,白无霜嘴角抽了抽:“更衣就更衣,你裹这劳什子做什么?”
楚潇披着张敝薄床布立在门内,斗篷一般从头到尾遮得严实,除了一双清润眼眸,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她轻盈跨过门槛:“接连数日都称着病,当然要小心些,不能叫旁人看到我活蹦乱跳的样子。”
此时月上中空,云掩清光,来往的山匪本就不多,四人又面生,一路行走还算低调。
楚潇浸着如天水碧的月色往山下去,眼见着哨所将至,山门即出,前路却传来一道熟悉且讨嫌的声音。
“大当家可是醒了?”
——是苏有贵。
四人对视一眼,连忙去寻地方藏身,然而这段山道实在萧条,连一木一石都无,只得暂且贴在山岩一侧,先看看是何情形。
紧接着,陈七的愁声也响起:“醒了,闹了一日。”
“为何?发生何事了?”
“今日一醒,他就说醉得太过,回房后的事都记不清了,只觉身上疼得厉害,还发现……”
陈七压低了声道:“发现晨起不支……大夫们都说要慢慢调养,过段时日才能恢复。大当家恼怒自己莫名成了半个阉奴,可不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苏有贵啧了两声:“以往大夫们就说他酗酒贪色,这样纵情无度,早晚有损肾精,这下好了,真的玩过火了。”
楚潇悄悄偏头看了看宋弦。
什么有的没的,他分明就是被宋弦那一记狠踢踹伤了根本,只是碰巧让酒色背了锅罢了。
那头的陈七叹道:“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当差的人,白白受了几顿气。”
“行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眼见那边二人要往这处过来,狭路相逢又无处可躲,楚潇记着自己仍在装病,只得拉过了白无霜:“快,背我!”
白无霜依言转身,顺从躬腰。
楚潇从床布下伸出手,宽大的鹅黄软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藕臂,莹泽玉色探前,正要环住白无霜的肩颈,却忽地顿住了。
低头望去,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力度霸道地不让她再往前去。
楚潇懵然回首,那大手的主人恰时收力,紧紧地将她往回搂,她似缕飘然烟纱,轻易就被他揽入了怀中。
身前人的怀抱炙热如火,融融暖意周密地将她围裹,像是将她完全圈入自己的领地,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
不等她多做反应,宋弦就弯腰探手利落将她横抱而起,还轻松地掂了掂,短暂的滞空感惊得楚潇立即勾住了他的肩。
宋弦眸底芒光微动。
他原是因着无法大方的私心,本能地出手截住了她,而后回过神时,她已经被自己拉入怀中了。
这样的相近实在令人快心遂意,按纳不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她抱了起来。
实切的软玉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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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自欺容易,欺人难。
他又怕她觉得此举唐突,忍不住窥看她的神色,却只见她纤白素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轻力勾住了。
猫挠般的力度,毫无抵触之意。
难言的摇悦涌上心间,宋弦垂下头,从她清莹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萧索山道无花无草,这片时对视弥足刻骨。
花外之路,意中之人。
他低低笑了声,将她的脑袋按到他颈侧,轻声说道:“放下手吧。”
楚潇缓过神来,缩回手藏好,只埋脸在他颈窝里。
大概是错觉?总觉得他方才的眼神十分熟悉,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哎!”
那边的白无霜半晌未见动静,一回头,自家掌柜已经在别人的臂弯里了。
他咬牙切齿着:“宋祈安你又做什么?你这……”
李南山一把将他扭过身去:“人来了,人来了!”
果然,下一刻,陈七与苏有贵拐过山弯,猝不及防被面前四人吓了一跳。
陈七怒声喝道:“大晚上的,你们不回房歇息,在这儿干什么?”
李南山眼见着来者气势汹汹,定要费上一番口舌,当即就将白无霜推了上去。
他自己笨嘴拙舌,不善辩言。
楚掌柜又要装病,不好出声。
宋将军就更不能指望了,指不定何时就冷了脸拔出剑来。
这种场合还是这书生派得上用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白无霜莫名出了列,只得咽下一肚子的火,好声周旋道:“陈管事,楚潇伤口破溃,烧了几日都未退下热来,我们寻思着带他下山,去找大夫瞧瞧……”
陈七往宋弦那边看了眼,见他抱着个无声无息的人儿,不觉皱起了眉:“怎么还没好?不是给了你两剂子药吗?”
“大当家每日好医好药地伺候着,也等到今早才能醒来。”
白无霜掰扯着:“我们家楚潇就那两副缺斤少两的药,你还指望他第二日就生龙活虎啊?”
见陈七不为所动,他越说越气:“说白了还不是你们当家的下手没个轻重,害人又害己!怎么?看个病都不行了?”
苏有贵阴笑道:“看病可以,不许下山,等明儿我们叫大夫过来看。”
李南山觉得不可理喻:“病患伤重,哪里有一等再等的道理?”
苏有贵嗤了声:“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趁夜跑掉?届时大当家恢复过来,想找人又找不到,那我们如何交差?”
这边四人算是明白了,他们是怕看不好大当家的娈宠,会受大当家的责罚。
腰间与膝弯的力度似乎紧了几分,楚潇生怕宋弦又动手,暗中揪了揪他的衣裳,小声宽劝道:“口角之争,不必在意。”
清清凉凉的吐息呼至颈侧,宋弦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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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白无霜却怒了,他指着二人的鼻子骂:“翻了天了,你们简直没有王法!”
“……怎么了?”
一道懒散的嗓音打断几人的争执。
苏有贵回头看去,短哼了一声。
陈七倒是显出几分恭敬的模样:“二当家,你回来了?”
高鼻深目的汉胡混血站在阶梯下,仍提溜着她的尖锐弯刀,因着连日运粮未歇息,少了几分漫不经心,看起来凡事都不太耐烦。
白无霜听到此声,宛若见到救星:“大哥!你来评评理,他不让我们去看大夫!”
“大夫?”
起初,白澄见几人挤在山道上,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谁知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她长眸微睐,讥嘲地咧起唇角,懒洋洋道:“看什么大夫啊?”
旁人可能不知道,但她这个做兄姐的最清楚不过了,白无霜医术过人,当年一手接好了楚潇的断臂,有他在,何须再去寻什么大夫。
眼见得是在说瞎话。
白无霜看长姐并不帮腔,一张书生白脸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霎时涨得通红。
他气血上涌,口不择言地嚷道:“楚潇病得快要死了!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怎么会连夜去找大夫!”
闻言,白澄惊愕一瞬,刀也不动了。
……病得快死了?
她下山才几日的工夫,怎么楚潇就病重了?是因为连白无霜都束手无措,这才要下山找大夫的?
她打量了一圈面前的几人。
不见楚潇,而宋弦怀里有个裹得严实的人影,一丝声响都无,连呼吸也不太可察。
她指尖一颤,手腕翻转就收起了弯刀,大步越过几人,来到宋弦面前。
白澄低低唤了声:“楚潇?”
那斗篷似的麻布下毫无回应,她下意识探手,想掀起看看。
宋弦却护眼珠子似的,紧着怀里的人避了一步,没让她碰着半分。
白澄蹙眉抬首,青年冷若冰霜的嗓音却响在耳边:“二当家,还请自重。”
她顿时被气笑了。
自重?
白澄斜眼瞥着面前的男子,嗤道:“我与你之间,该自重的是你才对。”
毕竟她好歹是个女儿身,有何好避嫌的?
可此话落入旁人耳里,却凭空多出些优越过头的暧昧来。
宋弦眼底翻起暗涌。
他算个什么东西,在这儿与自己比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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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桃领着下人们穿过连廊,才入前厅,便见穷奢极欲的笙歌燕舞如潮似浪,淹没寻欢的花客。
袒胸露.乳的艳景层见叠出,一行人视若无睹,径直入了最边上的雅房。
缭绕浓香间,三名流匪似的男子坐于茶桌前,脚边扎着个鼓囊麻袋,旁侧有一名鸨母打扮的女子正着人奉着茶。
见凡桃来了,鸨母撇下几人迎上前去,一段水腰软若游蛇,行走间风情万种,只可惜有些跛脚。
“东家,这三位客官就是卖主。”
白无霜与李南山循声望去,一眼瞧见她面上的狰狞伤疤,潜意识里担心冒犯,避开了目光。
凡桃见此行举,却被戳中了痛处,眼底划过一丝阴寒。
她摆袖转首,只向面色不变的宋弦略一福身,算见了礼:“客官,久等了。”
宋弦不动声色地颔首:“东家,请吧。”
萝姑邀着她往前去:“我看过了,确实是上品。”
她小声提示着:“前些时日,塞外的郦家说想买个娇羊,用来宴请羌卫的奈木小可汗,这个恰好拿得出手。”
“奈木小可汗?”
听到此名,凡桃语气里多了几丝怪异的兴奋:“对美人来说,那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向啊!”
她偏了偏头,身旁的伙计颇有眼色地上前,掀开了麻袋口。
一张极妍丽颜从灰麻粗布里探出来。
凡桃只一眼,就嫉恨得牙痒痒。
袋里的女郎一身烟霭朦胧的鹅黄轻衣。
即使手脚被捆束,也不妨碍软云绸带束出玲珑身段,更是因着口唇被勒上绑带,雪白香腮上两道红痕分外暧昧,一双潋滟秋眸湿漉漉地氤氲着水雾。
又见光亮,楚潇轻呜一声,卷翘的长睫颤颤簌簌,晶莹泪滴若抛珠滚玉,柔然涟涟砸落。
分外惹人生怜。
宋弦不觉攥紧了手中茶盏。
“哎哟,不愧是良家闺秀。”
凡桃弯身上前,挑起了她的脸:“果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哭起来都格外好看些。”
“那是自然的!”
白无霜笑着搓手,应道:“谁不清楚道上的规矩,必须得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才能卖做娇羊——掌上明珠,金枝玉叶,差得到哪儿去呢?”
“金枝玉叶。”
凡桃打量着美人的婆娑泪眼,歪斜嘴角戏谑地勾起。
她的蔻丹艳红指甲缓缓划过楚潇的脸颊:“我见犹怜啊……若将你卖去,奈木小可汗一定会满意的。”
李茂山眼见着她的尖利指甲如桨分波,在楚潇白净的脸上游走,几乎要留下印痕。
他心里有些发毛,暗自看了眼宋弦,只见自家将军攥着那茶盏,手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更觉害怕。
……可别捏碎了人家的杯子,现出些端倪就不好了。
李茂山连忙抢出那只无辜瓷杯,往宋弦手里塞了双结实的银筷子: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大哥,吃菜,吃菜。”
那边楚潇被束了口,无法言语,只呜咽着摇头挣扎。
凡桃犹不满足,存了心要看她花容惨淡,故意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道:“只是不知,最后享用你的,会是奈木小可汗,还是他的马?”
马?
她竟敢这般恫吓楚潇?
李南山登时头皮发麻,下意识望向宋弦。
已经迟了,一双银箸瞬息间从宋弦的手中脱出,以迅雷之势疾速射向凡桃。
李南山大惊——
这是想要她的命啊!
旁侧一道花哨身影反应却快,当即飞身而出,眼明手捷握截住了银箸。
——是那鸨母打扮的萝姑!
她竟然会武!
此番着实突兀,满春院其余侍从勃然变色,立马挺身护主,团围而上。
“大胆!”
“小小毛贼,竟敢在我们满春院动手!”
宋弦眼底寒芒不减,投袂而起,险些掀翻一桌的酒食。
但是,不等他动作,白无霜就扑身上前将他死死按下:“大哥!大哥冷静,让小弟我来说!”
他连连鞠躬,向凡桃赔罪道:“东家,对不住了!我大哥脾气冲,只是怕你弄坏了货,没有别的意思!”
李南山也赶上前解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东家,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凡桃冷冷看着,甩手松了楚潇。
李南山连忙推了推宋弦。
宋弦看了眼楚潇,见她朝自己轻眨了一下眼,顿时梗住一口气。
李南山小声催道:“大哥!”
默了一瞬,宋弦撇过头去,冷声道:“抱歉。”
白无霜不懈地当着和事佬:“来来来,不说旁的,我们谈价!”
他殷勤地拖出张花凳:“东家,请坐。”
凡桃缓缓哼了声,撩裙落座于雅桌旁,侍从们后退几分,伙计适时奉上一杯香茶。
她拨着盖盏,随意扯出一抹笑:“既如此,开价吧。”
白无霜立即竖起根手指,压着嗓道:“一千两。”
“哟!”
这下,凡桃是真的笑了:“客官是不是在戏耍我?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我们满春院何时给过如此高的价了?”
“东家,货比货,不一样!我们这娇羊父兄全无,你卖哪都行,绝无后患之忧!”
“你这话也是在说笑,若小可汗不收,我们还能卖哪儿去?”
凡桃仍歪着嘴角笑:“左右不过是地下武场付的价更高。”
“可你开口就是一千两,我们院里没得赚的。”
“哎呀,东家……”
那头二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边宋弦的额角青筋按耐不住地跳。
——父兄全无,卖哪都行,地下武场。
这一幕讨价还价,句句都是滚刀碾过他的痛处。
想起当日密林里桉知的一番语,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十年前的那个单纯懵懂的官家闺秀,是否就是这样被人绑着捆着,像货物一般卖给了地下武场,受尽折磨。
他烦躁不安,难耐地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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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桃一顿,仍在戒备的侍从们马上将她挡住。
宋弦心烦,不想再听他们掰扯:“就一千两,少一文都不行!”
听此,凡桃反倒弯了眼,纱袖一挥便退了侍从:“我喜欢贪心的人,不贪心的人永远没有合作的价值。”
她瞟了眼萝姑:“至于这娇羊值不值当一千两,姑且先验验货吧。”
身后的伙计即时递上一把小刀。
白无霜先行按住了宋弦,小声道:“别动,只是检查有无残疾。”
他长了教训,生怕对方又脱了缰,接连使了几个眼色:此行成败在此一举,你可千万别乱来!
宋弦深吸一口气,漆深如墨的瞳眸紧紧跟着萝姑,盯着她挑断楚潇身上的捆绳。
楚潇宛如受了惊的兔子,红着眼圈缩入角落里。
凡桃见他眼也不错,又是咯咯一笑,熏紫帕子绵软飞扬:“放心,她跑不了,不会耽误你发财的。”
白无霜仍按着宋弦的肩,只觉手下肌肉紧绷如铁,他叫苦连天:你赶紧走吧!今天这杀神吃火药了,再触他的霉头,我怕待会儿跑不了的是你!
凡桃水腰一扭又来到楚潇面前,纤纤玉手捏住她后领,竟毫不费力就将她揪了起来。
这边三人交换了个眼神。
又是一个会武的。
凡桃绕着楚潇转了圈,掂了掂她的手腿:“没有残疾……确实卖哪都行。”
“若是去了地下武场,也不至于太轻易就被鬣狗分食了……”
楚潇面色煞白,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金枝玉叶不擅挣扎,动作拖沓,反而在腰间碰了手,一道沉闷的撞鞘声起。
柔媚秋眸里泪意又深,楚楚可怜。
此时,凡桃却无心针对这张脸了:“这是何物?”
她素手一探就解下了楚潇腰间的佩饰,灵活翻转,一把暗纹流转的墨色小刀明光熠熠出了鞘。
一直挂着假笑的凡桃怔住,眼里闪过错愕。
李南山似有不解,凑上前去:“这材质,怎么好像有些眼熟?”
凡桃回过神,“噌”地收刀入鞘。
她打着哈哈道:“夜黑灯昏,哪有什么眼熟不眼熟的。”
“货验完了,一千两就一千两吧。”
凡桃往后招招手:“萝姑,命人写花票,送银子过来,这娇羊我们收了。”
李南山讷讷点头:“行……”
“等等!”
白无霜从后打断,嚷着:“那刀呢?拿我瞧瞧!”
李南山早有准备,此话未完,他便劈手从凡桃那儿夺回了黑刀。
“三弟,你看。”
凡桃未及反应,手里就蓦然一空,霎时不悦地眯起了眼。
那边的白无霜装模作样地抽出黑刀,一番打量,瞪眼喊道:“呀!这不是陨刀吗?”
李南山唱起了双簧:“陨刀?可是那价值不菲、可遇不可求的戴氏陨刀?”
白无霜用力地点头:“可不就是!”
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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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弦默默侧过了脸。
楚潇:……
演技实在浮夸,看得她险些没忍住,差点就破了功。
李南山浑然不觉,大步迈上前,一把扯下楚潇的束口:“说!这刀哪儿来的?”
楚潇瑟瑟一颤,惶恐地垂下了头。
——她是真的不敢再看那两个缺心眼。
她啜泣着回道:“各位好汉饶命,小女子不清楚什么陨刀,这是我们家家传的祖物……”
“祖物?”
白无霜临近逼问:“你姓什么?”
见他也过来了,楚潇的头更低了些:“我姓戴……”
房内众人大骇:“姓戴?”
两个伙计咬着耳朵低语:“莫非真的是戴家的陨刀?据说一把刀就价值过万两呢!”
“可不止万两!如今多年未见有新刀出世了,有市无价啊!”
这二人说得小声,但房内习武之人众多,避不开他们耳里过人,凡桃立马黑了脸。
“是我平日里太过纵容,竟让你们长了颗狗胆,敢在客人面前嚼舌根。”
伙计们惶惶然住了口。
凡桃转脸,又提起一抹笑:“客官们可别被这三两句话给骗了。”
“谁人不知雪山寨当家的看得紧,近些年连个戴庄的人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如此凑巧,就让我们遇着陨刀了?”
“定是这娇羊在扯谎。”
她款步向前,想要抽出白无霜手里的黑刀:“这样吧,今日也算有缘,这娇羊的货相也甚好,我出两千两……不,三千两如何?”
白无霜警觉地往李南山背后一缩,凡桃刚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眼里情绪开始翻涌。
楚潇好像怕极了他们不信,如泣如诉道:“小女子说的句句属实!”
“我父亲与叔伯十余年前便离了戴庄,一直在塞外做着买卖,是这个月才想要回乡探亲……”
“谁知世道不平,父亲叔伯途中遭难,只有我带着族亲的几把黑刀,侥幸躲过一劫,来到洛水河镇落个脚……”
她越说越伤心,滚圆的泪珠子似串珠一般往下掉,几乎是哭喊出了声。
“我虽不知什么陨刀,但若是你们想要,不管是我身上这把,还是家中那些,统统都可以给你们!只求各位好汉放我一条生路,不要将我卖了……”
还有家中那些?
此言一出,雅房之内静了一息。
戴庄近些年才被戴向荣把持,若她一家是在十余年前离开的,那眼下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照此说来,那价以万两为计的陨刀,在她家中还有数把。
凡桃眼色愈深。
萝姑压步上前朝她低声道:“东家,虽然戴向荣挖了东路的墓,得了不少的陨刀,但他顾虑着白澄会动怒翻脸,一直不敢拿出来托卖。”
请收藏:https://m.18kanshu.cc <p class="noshow">(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萝姑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不对,警惕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凡桃。
凡桃立在其后,眯眼打量着面前的几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居中的女子身上。
再怎么看,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泫然凄楚之色了。
没想到,自己浸淫江湖多年,居然也有被人戏弄的时候。
萝姑察觉到主子的气息骤乱,蹙眉提醒道:“东家,不可自乱阵脚。”
凡桃稍微缓过神来。
幸好此行并未轻敌,有满春院的数十侍从候在外头,面对这几人,她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下风。
凡桃稳住了心神,不答反问:“你们到底是何人?陨刀之事,都是假的?”
闻言,楚潇只轻笑了声:“桃姐姐说笑了,怎么会都是假的呢?”
她从腰间取下那把暗纹隐涌的黑刀,稍一转腕,粼粼波光似微澜起伏:“你历练老成,饫闻习见,一把假的陨刀如何骗得了你?不过……”
她眸光幽微一闪,莞尔而笑:“除了这把陨刀,其余都是假的呢。”
凡桃心底暗自窝了一团火。
四个人,一把刀,一出戏,就骗得她搬出了整座满春院的侍卫,甚至还带着萝姑亲自下了场。
若此事传了出去,她凡桃这个名号,简直要沦为整个边关的笑柄。
她上下端详楚潇,有些咬牙切齿:“年纪轻轻,手段倒是不少。”
“是吗?”
楚潇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我还以为你又会说我年纪轻轻,差了点火候呢。”
凡桃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一双歪斜凤眼凝了又凝,终究是看不破:“我们见过?”
楚潇秋眸泛起笑意,三春之桃般温情柔软,却莫名让人感觉是冰碴灌入了后颈。
“不怪你记不得我,你们做真人的,哪里会记得羊呢?”
其后的李南山茫然望向旁侧的白无霜:“什么是真人?”
“就是人贩子。”
白无霜扫了眼凡桃,低声道:“他们丧尽天良又不想有损阴德,于是自称为真人,意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人,而他们手下买卖的人只是羊罢了。”
李南山怔怔看去:“这么说来,楚掌柜以前……”
宋弦缓缓掀起了眼帘,眸里的浓稠墨色全然沉聚,无法化开。
那边的凡桃却不由得拧起了秀眉。
在接手满春院之前,她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真人,由她经手卖掉的羊数以千计,她哪能记得住那么多。
这样一想,凡桃更是不耐。
——面前这女子看起来好好的,还来诘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莫不是想算旧账?
可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相当于现在是平白受了她的报复,何等无辜啊!
凡桃一肚子的委屈,有的是话语想要辩驳,可楚潇却不与她浪费口舌,只丢下茶盏,转眼看向萝姑。
“她不记得了,你该记得吧?”
说着,楚潇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她的跛腿。
萝姑先是一愣,瞬即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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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睛看着楚潇的眉眼,竭力从中分辨出十年前的模样,越是细看,目色越是冰冷:“难道……是你?”
“原来是你!”
那边的凡桃一滞,反应过来后顿时尖叫出了声:“你竟然还活着?”
楚潇挑挑眉:“想起来了?”
凡桃气得几近跳脚:“是你这个死丫头!当时卖你去挂客,你绝食、撞柱、上吊、咬舌,将整座花楼闹得不可开交,害我被花楼东家怒斥一顿!”
“萝姑好心去管教你,你还拔簪刺伤了她的腿!”
“我一气之下将你改卖去了地下武场,我道你早被鬣狗吃干净了呢,没想到啊,祸害遗千年!”
听闻这一番话,宋弦面无表情,只挑指解下了佩剑。
他握住剑柄上的雕竹,侧了首才放轻声问道:“可以动手了吗?”
楚潇笑了声:“急什么,祸害遗千年,可没那么好杀。”
“杀?”
凡桃柳眉倒竖:“你不躲着我走也就罢了,还送上门来,怕不是想让我再卖你一次。”
她越想越气,阴鸷道:“竟敢戏耍于我,你且等着,我要你生不如死!”
宋弦冷笑着抬眸:“生不如死?”
青年的目光寒峭如薄刃,幽幽语调令人脊骨发凉:“你有多少能耐,不如先用我身上试试?”
当真狂妄,真以为英雄救美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
凡桃勃然大怒,斥道:“就你们几个混黄沙道的流匪,待会儿可别跪着求奶奶我饶命!”
“来人!”
她一声喝令,正屋四周的门窗瞬间从外猛力撞开。
撼天震地的砰然破门破窗声炸响而起。
房中木屑翻飞似扑雪,一时间簌簌迷乱人眼,数十道墨黑人影如凶狠虎豹杀气腾腾地跃入。
絮木扬尘,土沙如霰,凡桃挺立在这片兵荒马乱之中,昂然如继天立极,威声道:“给我拿下他们!”
她睨视前方几人,做足了准备要看他们屁滚尿流。
然而,一道强横的推力倏然出现在肩侧,凡桃被猝然一推,直接趔趄着朝后栽了几步。
她惊诧一瞬,还未望去便听到萝姑的急声。
“东家!快逃!”
凡桃才稳住身形,下意识四顾,却骇然发现身旁的墨色人影压根儿不是自己满春院的侍从,而是一群玄衣暗甲的兵士!
怎会是兵士?她的人呢?
凡桃惊慌失措地看向残破的窗外,却发现屋外火光吐焰生风,明明如昼。
只见连圈的燎阳火把,负坚执锐的雄武兵士,绕院全围,缨枪寒光凛冽,多瞧一下都要刺目害眼。
而她的满春院侍从,早已被刀刃架颈,枪尖顶背,狼狈地跪了一地。
凡桃如梦方醒,错愕地望向楚潇,却见对方心安神泰地低眉垂目,连根头发丝儿都未多飘动两寸。
通身的怡然气派。
她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面前的年轻女子早已将这方寸小屋连皮带骨地笼于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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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桃惊惧地转过身,在落荒而逃的那一刻,她十分荒唐地生出个想法。
——自己不过是将她当羊罢了,她居然拿自己当虫。
四面的兵士岂容得她轻易逃走,缨枪逼近,真正的血漂斩杀之意袭来。
萝姑毫不犹豫地挺身去护,果断从袖中掷出一股香药,横空截断了兵士们的追路。
前方几位离得近的兵士,猝然中了药,登时煽泪呛咳不止。
萝姑本就存了死志,眼见有此空当,更是不管不顾地飞身向前,勾手成爪,直取楚潇咽喉:“都怪你!且受死去吧!”
楚潇冷眼瞥着她的动作,心觉讽刺至极。
十年前的自己果真毫无缚鸡之力,竟能被这样的货色拿捏住生死。
她从容地抖出枚银针,素手捻转就将它射入了萝姑的跛膝。
然而,萝姑甚至未来得及察觉膝间受阻,便被一剑狠厉地贯穿肩胛。
辉如掣电,血溅玄衣。
似春风乍来,青年的冠束悠然散下几丝墨发,颇为松闲地落于鬓边,清冷的眸色更像是在做什么分外寻常之事。
而事实上,宋弦毫不留情地将萝姑牢牢钉入地面。
后者疼地呲牙,想挣却分毫动不了那把入地之剑,徒添几倍剧痛。
“你想要管教她?”
话语轻得似云无法捉拿,宋弦只垂眼看着她,看她反复握剑试图拔举,又反复疼得松手。
“杀了我……”
萝姑嘶哑着道:“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宋弦勾了勾嘴角,淡声道:“我可不听你的。”
萝姑听着这两句没来由的话,没心思多想,只觉痛得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若是晕了、死了也好,省得受这起子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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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桃惊骇地瞪大眼。
——白澄。
那青年行状之诡谲,下手之毒辣,还有弯刀过喉的丧生赴死感,一直是她经年不忘的梦魇。
这些年来,虽然为着营生,满春院与他做过不少买卖,但自己向来避而远之,从未亲自出过面,只由着仆侍与之周旋。
明面上,自己与白澄毫无交集,她怎么会问起此人?
愣神间,脊背的刺痛再次摧骨入髓,凡桃被这下疼得打颤,弓身缩成一团。
梅花镖扎根血肉,宋弦若无其事地松开了踩在其上的脚:“问你话呢。”
“不认识……”
凡桃粗重喘息着,难捱地圈起了身:“我不认识什么白澄。”
楚潇侧颈端详着她:“是么?他不是你们满春院的老主顾吗?”
“满春院再怎么把持黑白,权豪势要,每月数千两的买卖应该也很难得吧?你会不认得他?”
不知是疼还是怕,凡桃额鬓冒出豆大的冷汗,只咬死了说道:“我堂堂东家,亲自接待的客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认得他又有何奇怪的?”
“说得也是,不过……”
楚潇削葱根般的食指挑了她的下颌,目光在她面上梭巡,嘲弄道:“记不住客人,总该记得住弄花了你这张脸的人吧?”
凡桃如遭雷击,连闪躲都忘了,只僵在原处。
——当年之事天衣无缝!她是如何得知的?
楚潇似笑非笑地打量对方:“你该不会以为刃上双尖口的弯刀十分常见吧?”
她淡然松了手,任对方栽回地面,拈起条帕子擦着指上的灰尘:“我曾与白澄朝夕相对,用不着多看,一眼就能认出你这两道刀疤是出自她的手笔。”
凡桃瞳孔放大,震了又震。
她做真人出身,会哄会骗会下药就足矣,再学些简单的拳脚功夫便很够看的了——又不是常年混迹武场的,她哪清楚什么刀呀什么尖口的。
那女子竟然从这儿看出了端倪?
听着楚潇的话,宋弦莫名闷声离了两步,只默自侧身召了李北川上来。
楚潇瞥见来者人影,也不多说了:“将她拖下去吧。”
兵士们应声上前,不顾凡桃的哭喊挣扎,堵了她的嘴就将她往后拖。
“原先我只道凡桃与戴向荣之间的陨刀交易有些古怪,现在看来,这些交易或许还牵扯上了白澄。”
楚潇从袖中掏出戴向荣的花票,递给李北川:“有劳你们,要将此事好好问清楚了。”
李北川恭手接过。
白无霜从后探出脑袋来:“怎么?此事还与我大哥有关?”
楚潇颔首:“有可能,需得问问。”
“可是……”
白无霜看向被捆走的凡桃与萝姑,迟疑道:“那二人看着就不老实,能问得出来吗?”
“谁让你空口白牙去问了?”
楚潇勾了勾唇,玩味地看向李北川:“忆安军自有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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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李北川想起营中的刑讯手段,刀锯斧钺、绷扒吊拷,无一不是血肉横飞的可怖形状,一时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纵使楚掌柜手腕了得,门路独到,但毕竟是个姑娘家,万一吓到了她,自己也不好和将军交代……
他犹豫着看向宋弦,然而未等后者发话,楚潇就笑意嫣然地开了口:“比如说剥皮、抽肠、断椎,灌铅?”
李北川:……
她说的可比军营里的毒辣多了,这些法子恐怕不是想逼供,而是想灭口吧?
“不过,讯问她们二人,用不着这些。”
楚潇望着那边被捆得严实的主仆俩,若有所思道:“萝姑最是护主,以她主子的性命做胁迫,不怕她不开口。”
“至于那凡桃……”
她弯了弯眼,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旁人一盯着她的脸,她就怒气上涌,想必在意极了自己的容貌。”
“只管拿些祛疤秘药去诱她,或者烧红了烙铁,在她面前比划一圈儿,怕是还未发问,她就全都招了。”
李北川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询问似的看向宋弦。
宋弦不甚在意地颔首:“听她的。”
似想起了什么,又淡声补充了句:“不必手下留情。”
李北川立即应了,向楚潇抱拳道:“兵家有云,’避人之长,攻人之短’,奸贼既伏,眼下正是缺知其害的时候,多谢楚掌柜垂教。”
楚潇摆摆手,见他与宋弦还有旁的事要说,便与白无霜去帮着李南山喂马。
此时日华破晓,朝霞初明。
湛盈的露珠在清辉晨旭中凝结,缀于黑麦草之上,而后一只铁掌大手无情地猛几下晃抖,成串的露珠纷纷冲碎摇散在草梗之间。
楚潇看着李南山一手举着麦草,一手拽住缰绳,连哄带骗地劝着马儿吃:“你试试这个,比山寨的甜高粱要好吃多了,真的!”
楚潇:……
说得好像他吃过似的。
“……你若不会喂马,让会的兵士们喂就好,何必在此折腾?”
李南山粗着嗓子道:“楚掌柜,你有所不知啊。”
“这马啊,越喂越亲,越亲越听话!等它吃了我的草,待会儿再让它拉我们回山寨,那一路可要顺当得多!”
话虽说着,马儿却不领情,见那些黑麦草莫名就怼到了嘴边,竟甩头扽着缰绳扬蹄而起。
白无霜扑上前去帮着拉马,急着给他出主意:“这是山寨的马,吃惯了甜高粱,不会吃黑麦草,你得教它呀!”
李南山听之觉得在理,举起半捆麦草,对那马儿嚷道:“看好了,我只教你一遍!”
说着,他一脑袋结结实实地扎进了黑麦草里,草上露水惊吓一般四下飞溅:“就这样,然后吃……”
楚潇:……
她默默移开了视线。
小院的另一头,李北川垂手同宋弦回着话,看起来端重又持正。
她顺势环顾着这方小宅。
当初四人拟定了这引蛇出洞的计策,她便借着沙鹰与李北川交代了几项事宜。
在此之后,不论是找宅子还是悄然领兵埋伏,他事事都做得妥当,无可挑剔。
对比着此时在耳边喊着“这样吃就可以了”的李南山,她不得不说一句,那位做哥哥的要靠谱得太多了。
李北川确实可靠。
看着旁侧无人,他才同宋弦问道:“将军,你之前让我查的人,隐约找到了些线索,听闻图鲁州有他的兵器图纸,可要寻些回来确认?”
宋弦下意识往楚潇那边看去。
那头的李南山不知在发什么疯,好像在与马抢食饲草,自己埋头猛嚼,那马是一点儿都未吃上。
她似乎看不下去了,抬手扯过了些黑麦草,在马鼻尖晃了晃,又低手放远了些,马儿终于看清了粮草的模样,顺着她的手向垂头吃了起来。
身边的白无霜与李南山面色惊讶,围转着不停地说问些什么,她却在那个鸡飞狗跳的角落里松逸至极,只轻眉缓目地低侧着头,纤手写袖风,恬然抚马鬃。
是难得的无束安闲。
……假如当年楚文策没有离奇失踪,没有被认定叛国,偌大的楚家没有一夜覆灭,大概,她每日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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