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前朝的一处军用驿站,地势险要,背靠卧虎山,俯瞰官道,易守难攻。石惊天解甲归田后,便花重金将其买下,改造成了“撼山门”的总舵。他广设演武堂、忠义厅,收留了数百名从军中退下来、无以为生的老兵和他们的家眷,俨然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王国。
此刻,庄内灯火通明,一派热闹景象。忠义厅前的巨大演武场上,上百名精壮的汉子,正chiluo着上身,在几位教头的带领下,呼喝有声地操练着拳脚。他们的拳风,虎虎生威,身上,都带着一股从沙场上磨砺出的彪悍杀气。一旁,还有不少妇人孩童在围观嬉笑,不时送上水和毛巾,充满了市井的、温暖的烟火气。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山庄外围那片寂静的、被黑暗吞噬的密林之中,无数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如同一群耐心的、等待着最佳捕猎时机的狼群,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韩渊骑在马上,隐于林中最黑暗的角落。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
那轮本就惨白的残月,已被一片悄然飘来的乌云,彻底遮蔽。
天地之间,伸手不见五指。
杀人的最好时机,到了。
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身后,“神射营”的数百名弓弩手,早已张弓搭箭,将特制的神臂弩,对准了那片灯火通明之地。那三棱的破甲箭头,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蓝光。上面,无一例外,都淬了由薛神医亲手调制的、见血封喉的剧毒——“三日断魂散”。
此毒,无色无味,一旦入体,便会迅速破坏人的经脉,使其内力在三日之内,散逸殆尽,神仙难救。更为阴毒的是,它还能制成烟丸,点燃后,随风飘散,吸入者,虽不至立时毙命,却也会在短时间内,感到四肢酸软,内力运转不畅,一身武功,十成里去个七八成。
韩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对决。他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从***到精神的、不留任何悬念的……碾压。
他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冰冷的、死亡的弧线。
一个字,从他口中,轻轻吐出。
“放!”
一声令下!
“咻咻咻——!”
没有呐喊,没有战鼓,只有利箭划破夜空时,那死神般的尖锐呼啸!漫天的箭雨,如同一片由钢铁与剧毒构成的乌云,向着那片对此毫无防备的、灯火通明的山庄,无情地倾泻而下!
与此同时,数十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烟丸,被“神射营”中特制的、无声的腕式投石机,高高地抛上了半空,在山庄的上空,悄无声息地,轰然炸开!
一股无色无味的、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甜香的轻烟,如同鬼魅,迅速地、无声地,乘着夜风,向整个卧虎庄,弥漫开来。
演武场上,那些正在挥汗如雨的汉子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一阵莫名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软无力。
“不好!风里……风里有毒!”一名经验最丰富的老教头,最先察觉不妥,他面色大变,嘶声示警。
然而,已经太晚了。
他们的内力,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戳破了的气囊,正在飞速地流逝。
紧接着,便是那铺天盖地的、死亡的箭雨。
“噗!噗!噗!噗!”
血肉被洞穿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得,如同夏夜的骤雨,打在池塘的荷叶之上。惨叫声,哀嚎声,妇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瞬间,撕裂了整个宁静的夜空。
方才还生龙活虎、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演武场,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便变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敌袭!!敌袭!!”
凄厉的警钟,终于被一名垂死的弟子,用尽最后一口气,奋力敲响。
然而,这警钟,更像是为“撼山门”,敲响的、最后的丧钟。
“轰隆——!”
山庄那扇用百年铁木打造、外包铁皮、厚达半尺、足以抵御千军万马的巨大庄门,被锦衣卫“麒麟营”带来的、特制的重型攻城槌,只一下,便轰然撞得粉碎!
木屑与铁片四散飞溅。
数不清的、身着飞鱼服的黑色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挣脱束缚、涌入人间的恶鬼,手持雪亮的、专为破甲断筋而设计的绣春刀,带着冲天的、令人窒息的杀气,如潮水般,涌入了这座注定要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庄园。
一场有预谋的、不对等的、灭绝性的围杀,就此,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作,挺起一杆丈八铁枪,怒吼着迎了上去。他一枪刺出,势夹风雷,枪尖在空中抖出三朵碗口大的枪花,分袭那三人小组的上、中、下三路。这一枪,是他毕生武艺的精华所在。
然而,那三人组中的持盾锦衣卫,却是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的精钢圆盾猛地一横,口中暴喝一声,一股沉雄的内力,瞬间贯注于盾牌之上。
“铛!”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那教头只觉自己石破天惊的一枪,仿佛刺在了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山上,枪身剧烈地弯曲,又猛地弹回,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长枪险些脱手。
而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那锦衣卫身侧的两名同伴,手中的绣春刀已如两条最阴毒的毒蛇,从两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一左一右,交叉削出!
“嗤啦!”
血光迸现。
那名教头的双腿,竟被这两刀,齐刷刷地从膝盖处斩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轰然倒地。他还未死,便眼睁睁地看着后续涌上来的缇骑,那无数只穿着黑色官靴的脚,和无数柄雪亮的、带着血槽的绣春刀,将他彻底淹没。转瞬之间,一代枪法好手,便化为了一滩无法分辨的肉泥。
这便是“三才缚龙阵”的阴毒之处。它不求与你单打独斗,不讲半分江湖道义,只求以最有效、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将你分割、包围,然后……碾碎。
石惊天看得双目欲裂,心如刀绞。他知道,门下这些弟子,虽然个个悍勇,但大多武功粗浅,面对这等精妙而冷酷的杀戮战阵,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不能再等了。
“都给老子滚开!!”
他怒吼一声,双足在地面猛地一踏!
“撼山拳”第一式——地动山摇!
这一式,并非单纯的腿力,而是将全身内劲,自丹田起,经由“涌泉穴”,悍然贯入大地!
“轰隆!”
一声闷响,仿佛地龙翻身。一股肉眼可见的、土黄色的气浪,以他的双足为中心,轰然向四周席卷开去!他脚下那坚硬的青石地砖,竟被这一踏之力,震出了无数蜘蛛网般的细密裂痕,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冲在最前方的十数名“麒麟营”缇骑,只觉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仿佛整座大地都在**、在颤抖,个个立足不稳,身形巨震,那原本天衣无缝的“三才缚龙阵”,顿时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石惊天的身形,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如猛虎下山,如恶龙出海,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悍然冲入了敌阵!
“死来!!”
他一拳挥出,直捣黄龙!这一拳,是他将《撼山拳》的内劲,凝聚于一点的爆发。拳锋未至,一股凝如实质的、霸道绝伦的拳风,已经撕裂了空气,发出了“呼呼”的厉啸!
一名锦衣卫小旗官见状,大喝一声,双手持刀,运起全身功力,迎着石惊天的拳锋,当头劈下!他刀法沉雄,显然也是军中悍将出身。
“螳臂当车!”
石惊天不閃不避,拳勢更增三分!那股能將山岳都撼動的巨力,盡數凝聚於他的右拳之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的碎裂声。那柄足以斩断铁甲的精良绣春刀,在接触到石惊天拳锋的刹那,竟如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
石惊天的铁拳,去势不减,重重地,印在了那名小旗官的胸口。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攻城重锤擂破了浸湿的牛皮鼓的“噗”声。
那名小旗官的身体,猛地向内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清晰而恐怖的拳印。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难以置信的惊骇之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一具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般,向后倒飞而出。人在半空,鲜血与破碎的内脏,已经从他的口鼻七窍之中,狂喷而出!
石惊天的神勇,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身后那些早已心生绝望的弟子们心中。
“跟门主杀出去!”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他们怒吼着,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的光芒,跟随着门主那魁梧的背影,与这群如狼似虎的敌人,展开了最原始、最血腥的巷战。
一时间,刀光与拳影交织,鲜血与断肢齐飞。卧虎庄这片本用于切磋武艺、强身健体的演武场,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便彻底化为了一座血肉模糊的修罗屠场。
然而,远在阵后,那个高坐于黑色战马之上的身影,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韩渊的后手,远不止于此。
就在石惊天领着残存的弟子们,与正面的“麒麟营”陷入惨烈胶着之际,演武场两侧高达两丈的围墙之上,突然如同鬼魅般,冒出了数百名身着黑衣的身影。
是“神射营”!
他们面无表情,动作整齐划一,半蹲在墙头,将手中的神臂弩,对准了下方那片混乱的战场。那黑洞洞的弩口,如同死神睁开的眼睛,冷酷地,锁定了每一个正在浴血奋战的“撼山门”弟子。
“放!”
又是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
“咻咻咻咻咻!”
比方才更为密集、更为致命的箭雨,从天而降!这些箭矢,并非射向武功最高的石惊天——因为他们知道,寻常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他的护体气功——而是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战场中,除了石惊天之外的所有活物!
这,是何等阴毒的战术!
“小心!!”石惊天察觉到头顶传来的破空之声,嘶声吼道。
他双拳齐出,拳风鼓荡,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射向自己周遭数尺之内的箭矢尽数震飞。然而,他一个人,又如何能护得住散布在整个战场上的上百名弟子?
惨叫声,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比方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
无数“撼山门”的汉子,刚刚躲过了正面砍来的刀剑,却没能躲过这来自天空的、淬毒的死亡之雨。他们愤怒地、不甘地,带着满腔的错愕与不解,倒在了自己誓死守护的家园之中。
这一轮齐射,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无情的镰刀,狠狠地,削去了“撼山门”近半的有生力量。
石惊天的防线,在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哈哈哈!石惊天!你这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韩渊的声音,终于从阵后传来。他骑着马,缓缓向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嘲讽。
石惊天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睛,穿透了重重的人影,穿透了弥漫的血雾,死死地,锁定了那个高坐于马背之上的、他此生最痛恨的身影。
“韩渊!你这奸贼!有种与我石某人,堂堂正正一战!”他怒吼道,声震四野。
“与你一战?”韩渊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轻蔑地摇了摇头,“石惊天,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本官,代表的是朝廷,是王法!对付你这样的叛逆,何须本官亲自动手?”
他话音未落,他身侧,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鬼手”屠夫,突然一挥手。
他身后那队一直未曾移动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常殿”缇骑,动了。
他们手中,没有刀剑,而是一条条漆黑如墨、不知用何种金属打造的、前端带着锋利倒钩的奇特锁链。
“缚龙索!”
“哗啦啦——!”
十几条锁链,带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如同十几条从地狱中窜出的黑色毒蛇,从四面八方,封死了石惊天所有的退路,向着他身上,缠绕而来!
这“缚龙索”乃是锦衣卫专门为了对付江湖顶尖高手而设计的利器,索身柔韧无比,寻常刀剑难断,一旦被缠上,倒钩便会深陷入肉,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任你武功再高,也只能束手待毙。
石惊天怒哼一声,自知已无退路,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双臂一振,拳势再变!
“撼山拳”第二式——万壑雷鸣!
刹那之间,他竟一连挥出了数十拳!每一拳,都快如闪电,重如山崩!密集的拳影,带起了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竟真的如同有万千道雷霆,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同时炸响!
那些呼啸而来的缚龙索,被他这狂暴无匹的拳风,一一砸中,发出“铛铛”的巨响,倒飞而回。有几名“无常殿”的缇骑,躲闪不及,竟被自己掷出的锁链,连人带甲,砸得筋断骨折,惨叫着倒地不起。
然而,这“万壑雷鸣”虽然威猛绝伦,对内力的消耗,也是巨大无比。更何况,石惊天先前已中了“三日断魂散”的毒烟,全凭一股悍勇之气在苦苦支撑。这一轮不计后果的爆发之后,他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拳势,也不由得缓了一缓。
韩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用最周密的陷阱,一点点地,耗尽这头绝世猛虎所有的气力。
就在石惊天拳势稍缓,气息不继的一刹那,更多的缚龙索,更多的绣春刀,从更为刁钻的角度,再次袭来!
石惊天疲于奔命,左支右绌。他一拳砸飞了一条从正面袭来的锁链,却没能防住从身后,一名“飞鱼营”高手如同鬼魅般探出的一柄淬毒的匕首。
“噗嗤!”
匕首,又短又薄,轻易地破开了他护体的硬气功,深深地,没入了他的后腰。
石惊天闷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剧痛与一股阴寒的麻痹感,顺着伤口,迅速向全身蔓延开来。
“门主!!”
身后,几名忠心耿耿的弟子,见状嘶吼着冲上前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挡住了后续潮水般涌来的攻击。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
石惊天看着这些为了保护自己,而惨死在刀光之下的兄弟,心中悲愤欲绝。他仰天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体内的气血,再也压制不住那阴毒的毒性,一口暗红色的鲜血,狂喷而出。
远处的山坡上,那顶被十数名大内高手护卫着的、视野开阔的华丽轿子之中,凌绝依旧端坐着。他手中那两枚羊脂白玉球,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
他身旁的小太监,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汗,低声问道:“干爹,那石惊天……好像快不行了。”
凌绝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困兽犹斗罢了。”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解剖标本般的、冰冷的残忍,“他的拳,是沙场上的拳,是用来冲锋陷阵,一往无前的。可惜,这里不是沙场。这里,是韩渊为他精心准备的、只进不出的牢笼。在这牢笼里,他越是挣扎,死得,便越快。”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过,他这身横练的筋骨,倒真是有些门道。能硬抗‘三日断魂散’这么久,还能有如此威势,确有可取之处。只可惜,他不懂得,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从来都不是刀剑,也不是毒药……”
他将目光,投向了战场中央,那辆一直停在韩渊身后的、被厚厚的黑布蒙着的巨大囚车。
“……是人心。”
战场之上,石惊天已是强弩之末。他浑身浴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数十处。他用一柄从地上捡起的、断了半截的钢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他的周围,躺满了“撼山门”弟子的尸体,也躺满了锦衣卫缇骑的尸体。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毒烟那诡异的甜香,令人作呕。
锦衣卫的攻势,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们畏惧了。
他们被眼前这个如同浴血魔神般的男人,那份宁死不退的悍勇,给彻底镇住了。他们虽然将他团团围住,却再也无人敢上前,去发动那致命的一击。
韩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微微皱起。他没想到,石惊天的意志,竟顽强到了如此地步。他要的是一场完美的、摧枯拉朽的胜利,而不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他对着身旁的罗晋,冷冷地说道:“看来,是时候,让他看看,我们为他准备的……最后一道大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