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张脆弱,墨迹有些洇散。他快速浏览着目录和日期,终于,在记录到“癸巳年九月初三”这一条时,目光骤然凝固!
那一页的记载,触目惊心!
gt癸巳年九月初三,申时三刻。
gt奉敕,太乐丞郑怀远并琵琶国手裴妙音、笛圣李延年、歌部翘楚苏云袖、舞部新秀柳含烟等一十二人,入大明宫麟德殿偏殿,为太子殿下(注:时为忠王)及…及贵客宴饮奏《破阵乐》新编曲。
gt亥时初,曲未竟,殿内忽生巨变!惨呼惊叫之声不绝!金吾卫封锁殿门!
gt至子时,内侍省传出血谕:殿内人等…尽皆暴毙!死状…惨不忍睹!疑为…恶疾或剧毒!郑怀远、裴妙音、李延年、苏云袖…柳含烟…皆殁!
gt所有在场乐工舞伎名册、乐谱,尽数封存!知情者…缄口!违者…死!
字迹潦草而急促,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惊惧与仓皇。在“贵客”二字处,有明显的墨点污渍,像是书写者犹豫停顿所致。而最后记录的那些名字里,“柳含烟”三个字被重重划掉,旁边用颤抖的小字补注了一句:
gt柳含烟…未列名册…然…实入殿献舞…疑为…替!
癸巳夜!麟德殿偏殿!太子(忠王)!贵客!《破阵乐》!十二名顶尖乐工舞伎尽数暴毙!死状惨烈!名册封存!知情者死!
而那个本该在名册上、却以“替”身份入殿献舞的舞伎——柳含烟!
侯砚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霓裳娘子,本名无人知晓,只知她出身太乐署舞部,舞技超群,尤擅《霓裳羽衣》,但从未有人提及她的本名。柳含烟…含烟…霓裳…云想衣裳花想容…莫非?!
他猛地翻动册页,寻找关于柳含烟的记载。终于在更前面的舞部名册中,找到了简短的一行:
gt柳含烟,舞部伎人,开元二十一年新选入署。姿容清丽,身段柔韧,善胡旋、绿腰,尤精…拟态之舞,能以舞姿摹万物情态,纤毫毕现,几可乱真。性…孤僻寡言。癸巳年九月初三后…失踪,疑殁于宫禁。
拟态之舞!纤毫毕现!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后那疯狂而虔诚的舞姿,那以身摹画“天罚”的诡异场景,瞬间与“拟态之舞”四个字重合!
霓裳娘子,就是当年那个以“替”身份进入麟德殿偏殿、目睹了癸巳夜血案、本该“失踪疑殁”的舞伎——柳含烟!
她侥幸活了下来!改名换姓,成了平康坊的霓裳娘子!她守着那个血腥夜晚的秘密,守着那可能记录下真相的…乐谱!那《破阵乐》新编曲的乐谱!米赫达德口中的“钥匙”!
侯砚卿的心跳如擂鼓。他放下《实录》,目光急切地在木匣内搜寻。果然,在《实录》册页的最底层,压着几张边缘焦黑卷曲、仿佛从火中抢出的残破乐谱!
纸张焦黄发脆,墨迹模糊。谱式是唐代常用的燕乐半字谱,音符如同天书。侯砚卿不通音律,但他目光如炬,瞬间捕捉到乐谱空白处,用极其娟秀却带着一丝颤抖的笔迹,写下的几行蝇头小楷!那字迹,与霓裳娘子(柳含烟)留在乐坊的一些诗笺笔迹,如出一辙!
gt癸巳噩梦,麟德偏殿,血浸笙歌。狼顾之人,献金匣,香异,称“阿勃参”,狼神之息。太子色变,贵客冷笑。谱中藏锋,记其形貌、密语、金匣流转…妾以舞摹之,刻骨不忘。今香现,匣出,灾祸再临!此谱若存,或可…揭其魍魉!
乐谱!霓裳娘子(柳含烟)竟将当年麟德殿偏殿内那“狼顾之人”(安禄山!)的形貌特征、密语交谈,以及金匣的来历和传递,用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融入《破阵乐》旋律的特殊音符编码,藏在了这份乐谱之中!她更以惊世骇俗的“拟态之舞”,在曲江池畔,用生命最后一次摹画了当年的场景,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侯砚卿紧紧攥着那几张残破的焦黄乐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库房内尘土飞扬,光线昏暗。署丞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眼神躲闪,不敢与侯砚卿对视。
“署丞大人,”侯砚卿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署丞惨白的脸,“开元二十一年癸巳夜,麟德殿偏殿血案,柳含烟失踪…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扑通!”署丞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涕泪横流:“侍郎大人!饶命!饶命啊!下官…下官是开元二十五年才补的缺…前尘旧事,实在…实在不知情啊!只知道…只知道那一年太乐署死了好多人…郑怀远太乐丞他们…还有好些老人…都…都没了…上头严令…封口…谁提…谁死啊大人!”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击着布满灰尘的地砖。
侯砚卿看着署丞惊惧欲绝的样子,知道他所言非虚。癸巳血案,如同一道无形的诅咒,早已将当年可能的知情者吞噬殆尽。他不再理会地上的署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几张承载着惊天秘密的乐谱残页上。焦黑的边缘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那场大火或阴谋的余温。
“拟态之舞…藏锋于谱…”他低声自语,脑海中浮现霓裳娘子在幽蓝火焰中那扭曲而炽热的舞姿,那分明是在用生命摹画着十年前麟德殿偏殿内某个惊悚的瞬间!她认出了金匣,认出了“阿勃参”,认出了那个带来灾祸的“狼顾之人”!她无法言说,只能将秘密以舞姿和乐谱密码的形式留下,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金匣里的“阿勃参”异香,根本不是什么祭神之物,而是癸巳夜血案的关键证物!是安禄山当年用来毒杀乐工舞伎、掩盖真相的凶器!霓裳娘子(柳含烟)的焚身,不是天罚,而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灭口!
“立刻回刑部!”侯砚卿收起乐谱残页,声音斩钉截铁,“召集所有通晓音律、尤其熟悉《破阵乐》及燕乐半字谱的博士、琴师!还有,调取安禄山开元二十一年所有入京觐见的记录、画像!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份乐谱里藏的东西,给我破译出来!”
差役们凛然应诺。
侯砚卿大步走出弥漫着陈腐气息的库房,炽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他握紧了袖中那几张焦黄的乐谱残页,只觉得重逾千钧。脚下是太乐署平整的青砖地,头顶是长安城湛蓝的天空。然而,十年前麟德殿偏殿的血腥,十年后曲江池畔的幽蓝火焰,如同两道狰狞的鬼影,在这盛世的阳光下载歌载舞。
金匣已开,残谱在手。癸巳夜的血案迷雾,正被霓裳娘子用生命点燃的火光,一点点照亮。而火光映照出的,将是足以吞噬整个盛唐的深渊巨口。侯砚卿抬头,望向皇城深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了那座曾经发生过惨剧的麟德殿方向。
“柳含烟…”他心中默念着这个沉寂了十年的名字,也带着霓裳娘子最后的悲鸣与控诉,“你的舞,你的谱,你的命…本官定不会让它白费!”
他翻身上马,绯色的官袍在正午的阳光下划过一道凛冽的弧光,马蹄声急促,直奔刑部衙门。身后,太乐署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在署丞惊魂未定的目光中,缓缓合拢,将那段尘封的血色往事,再次锁入黑暗。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辛辣的异香,如同冤魂不散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