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序蜷缩在沙发角落,仿佛被林汐话语里巨大的绝望冻僵了。他不再是那个愤怒、惊恐、觉得自己是唯一受害者的少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林汐所承受的一切——那漫长的、不被理解的求证之路,那一次次被权威否定、被当作臆想症的羞辱,那最终指向无解的、令人窒息的“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属于成熟男人的手,曾经在某个“昨天”可能签下过商业合同,在某个“明天”可能抚慰过哭泣的安安,而在今天,它们属于一个除了恐惧和茫然一无所有的十八岁灵魂。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无力感淹没了他。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作为时间洪流中一个短暂占据躯壳的碎片?一个给林汐带来无尽痛苦的载体?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阳光的角度悄然偏移,从明亮的晨光变成了午后慵懒的斜晖。陈序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林汐也一直抱着安安,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假寐,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清醒着。
“咕噜……”
一声轻微的、来自胃部的抗议声打破了死寂。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客厅里却格外清晰。是陈序发出的。十八岁的身体,经过一夜的混乱、惊恐和巨大的精神冲击,饥饿感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
这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林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依旧疲惫,但似乎从刚才那种深沉的绝望中抽离出了一丝。她低头看了看怀里依旧熟睡的安安,然后轻轻地将她横抱起来,动作轻柔而熟练地站起身。
“饿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沙哑,目光落在陈序身上,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掏心掏肺的讲述从未发生过。
陈序有些迟钝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未褪尽的苍白。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无比难堪。在这种时候感到饥饿,像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背叛。
林汐没再说什么,抱着安安走向卧室,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婴儿床,盖好小被子。然后她走出来,径直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轻微的锅碗碰撞声,水流声,还有食物加热时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滋滋声。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散出来,温暖而实在。是简单的面条香气,夹杂着一点葱花和香油的味道。这平凡的烟火气,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奇异地驱散了客厅里弥漫的沉重和冰冷,将两人强行拉回了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层面。
林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了出来,放在陈序面前的茶几上。清汤寡水,几根青菜,一个煎得边缘微焦的荷包蛋卧在上面。很简单,却散发着诱人的热气。
“吃吧。”她简短地说,自己则转身走向饮水机,接了一杯冷水,小口地喝着,背对着陈序,看着窗外。
陈序看着那碗面,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饥饿感在香气的引诱下变得无比强烈。他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拿起筷子,笨拙地挑起几根面条。面条很烫,他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温热的食物滑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慰藉的暖流。他沉默地吃着,动作有些机械,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但身体的本能需求暂时压倒了精神的混乱。
林汐喝完水,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她清瘦的背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轮廓,却无法融化她背影里透出的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她站了很久,久到陈序快要把一碗面吃完。
“晚上……”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你睡书房。床铺是干净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安安夜里可能会醒一两次。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说完,她没有等陈序的任何回应,径直走向卧室,轻轻关上了门。咔哒一声轻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陈序彻底隔绝在那个属于“现在”的核心家庭空间之外。
陈序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碗里还剩一点的面汤。一种强烈的、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感席卷了他。书房?一个属于客人的、临时的空间。而卧室里,是熟睡的女儿,和那个……他名义上的妻子。他在这里,却又完全不属于这里。
他默默地吃完最后几口面,端起碗走向厨房。厨房里很整洁,水槽里只有他刚用过的碗筷。他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这微不足道的劳动能填补内心的巨大空洞。洗完碗,他擦干手,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一时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那本深蓝色的日志还躺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像一个沉默的警示。
他最终还是走向了林汐指给他的书房。房间不大,有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架。床上果然铺着干净的格子床单。书架上塞满了书,大部分是经济、管理类的,也有一些历史传记和几本……育儿书籍。书桌上很整洁,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旁边还有一个相框。
陈序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相框。照片里是林汐,笑得很灿烂,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安安。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休闲衬衫,一只手环着林汐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安安的小被子上,低头看着女儿,眼神温柔专注,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那是三十五岁的陈序。照片里的他,沉稳、温和,带着一种陈序完全陌生的、属于丈夫和父亲的光晕。照片的背景是阳光明媚的公园草地,美好得如同一幅标准的中产家庭幸福图鉴。
陈序死死地盯着照片里那个“自己”。这个占据了他身体、享受着他无法想象的幸福的男人。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嫉妒、愤怒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凭什么?!凭什么这个三十五岁的“碎片”可以拥有林汐的笑容,可以拥抱那个柔软的小生命,可以定格在这温馨的画面里?而他,十八岁的陈序,却像个闯入者,像个怪物,只能被放逐在这个冰冷的书房里?
“砰!”一声闷响。
他猛地将相框扣在桌面上,动作粗暴得差点让相框散架。胸口剧烈起伏,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躁幼兽,在狭窄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他想砸东西,想怒吼,想冲出去质问林汐,质问她为什么能对着那个“碎片”露出那样的笑容!但他不能。安安在睡觉。林汐需要休息。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那股无处发泄的狂躁。
最终,他颓然地倒在单人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黑暗中,照片里林汐灿烂的笑容和三十五岁陈序温柔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的脑海。林汐绝望的讲述、婴儿的啼哭、医生的诊断、教授的理论……所有的画面和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漩涡,将他拖向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混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在意识沉入黑暗前,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明天……明天醒来的是谁?是另一个惊恐的少年?还是一个带着沉重预知的老人?或者……是照片里那个让他嫉妒得发狂的三十五岁的“他”?
无论醒来的是谁,对林汐而言,都只是又一个需要面对的、面目模糊的“房客”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