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汐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后来……我真的怀孕了,真的是个女孩。我打开了那封信。”她的声音哽住了,停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接上,带着一种破碎的平静,“信里……他向我道歉。他说,他知道安安出生时会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问题,需要立刻进行一场风险极高的手术。他知道……我知道后会崩溃。但他无法改变,这是未来已经注定的轨迹。他只能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他甚至……写下了手术的大致日期和主刀医生的名字。”
陈序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看着林汐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温柔抚摸安安的手指,无法想象当她怀着满心期待打开那封信,看到的却是关于女儿残酷未来的预知时,是怎样的天崩地裂。
“那……那后来呢?”他的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林汐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苍白,“后来就像他预言的一样。安安出生了,很漂亮,像个小天使。但很快……医生就发现了问题。手术日期……也和他写下的分毫不差。”她的目光落在安安胸口,仿佛能穿透那小小的衣衫,看到那道已经愈合却永远存在的疤痕,“手术那天……我在外面等着。每一秒都像一年。我恨他。恨那个写下预言的‘他’。恨他让我提前几个月就活在炼狱里,恨他剥夺了我作为母亲最初的、纯粹的喜悦。但我更恨……”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尖锐的颤抖,“我更恨我自己。因为当安安终于被推出手术室,医生说‘很成功’的那一刻……我竟然……竟然感到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感激?感激那个预言,因为它准确,所以安安活下来了?”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被自己这个念头刺痛,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客厅里只剩下林汐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巨大的痛苦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陈序喘不过气。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看着她抱着安安如同抱着唯一浮木的手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这个女人平静外表下深埋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那不是一天的痛苦,是无数个日夜,无数次面对未知丈夫、无数次承受预知折磨积累下来的伤痕。
“还有……我的母亲。”林汐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你看到的日志……五十岁的‘他’……又看到了那个日期。7月11日。”她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干涸的荒漠,没有任何泪光,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认命,“肺癌晚期。确诊是在三个月后。医生说……大概还有半年。现在……距离那个日子,还有两个月零三天。”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那阳光却丝毫照不进她冰冷的眼底,“每一次,当某个‘未来’的他带着这个日期回来,他都痛苦万分。他想说,想提醒,想像普通人一样去挣扎、去求医问药、去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但他不能。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只会让过程……更煎熬。他只能沉默,只能像现在这样……提前写好一些安慰我的话,或者……只是默默地、在未来的‘他’回来时,多陪我去看看她。像一个……提前准备好悼词的守墓人。”
林汐的声音彻底沉寂下去。她把脸轻轻贴在安安柔软的发顶,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温暖和生命的气息。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安安平稳的呼吸声。阳光依旧灿烂,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奶香,但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名为“已知绝望”的阴霾。
陈序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林汐的话语重塑的石像。十八岁少年的世界观被彻底碾碎,又被强行塞入了无法理解的残酷真相。他不再是陈序,他只是一个躯壳,一个被时间碎片轮流占据的驿站。而林汐……她不是妻子,她是一个孤独的守塔人,在时间的惊涛骇浪里,守着一个注定被不同灵魂占据的灯塔,守着一个提前知道沉船日期的港口。
他看着林汐低垂的侧脸,那上面刻着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一个念头,带着冰冷的恐惧,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在这个女人漫长而痛苦的守望里,他,十八岁的陈序,和那个写下预言的五十岁的陈序,和那个差点扔掉安安的二十岁的陈序……究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们对她而言,是不是都只是……短暂停留的、面目模糊的……“房客”?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瞬间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少年的、自以为是的特殊感。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不再是主角,他只是这漫长悲剧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随时会被替换的片段。
就在这时,林汐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熟睡的安安,笔直地、锐利地看向陈序。那眼神疲惫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仿佛看透了他刚刚滋生出的、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困惑和自我怀疑。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陈序心底最深的恐惧:
“告诉我,十八岁的陈序。”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如果明天醒来的是八十岁的‘他’,他爱我爱了一辈子。而今天在这里的,是只见过我一面、甚至讨厌我的你。”
她微微停顿,目光紧紧锁住陈序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问道:
“那林汐……她爱的,究竟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