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真并未直接说教,而是邀请陈大勇到河边一处避风的岩石旁坐下(陈大勇虽抗拒,但赵清真身上有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让他鬼使神差地坐下)。赵清真递给他一个水囊(里面是清水),陈大勇下意识接过,冰冷的清水入喉,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赵清真望着奔流的洮河水,缓缓道:“居士可知,这洮水从雪山而来,奔腾千里,裹挟泥沙,看似浑浊。然其本质,仍是至清至纯之水。泥沙终将沉淀,清水终归大海。”他看向陈大勇,“人心亦如这水。权、财、色、名,如同泥沙,一时蒙蔽,使人沉沦。然其本性光明,若能澄心静虑,拂去尘埃,自见清明。”
陈大勇听着,回想起自己初到洮州时的雄心壮志,那份军人的质朴豪情,再对比如今的狼狈不堪,悲从中来,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他哽咽着,第一次向外人(而且是陌生人)倾诉了自己的悔恨:如何被玉娘迷惑,如何被王镇、萨比尔引诱,如何荒废军务,如何导致战败,如何众叛亲离……
赵清真静静听完,没有指责,只有洞悉一切的悲悯。“居士之苦,在于‘执’。执着于色相之美,以为可填补心中空洞;执着于权势之乐,以为可证明自身价值。岂知色如幻泡,权势如浮云?”
“那位玉娘姑娘,亦是可怜之人,身陷泥淖,身不由己。她对居士的温言软语、笑靥如花,几分是真?几分是求生之术?几分是背后之人的操控?居士执着于她的容颜情态,如同追逐水月镜花。你所迷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你心中投射出的一个幻影,一个能满足你所有***和虚荣的幻影。此幻影,便是‘seyu’之魔障。”
“seyu关,非仅指男女之欲。乃是对一切外相美好、能引动贪恋执着之物的沉迷。美色、珍馐、华服、豪宅、赞誉、奉承……凡能令你心驰神荡、迷失本心、忘却职责者,皆是此关考验。居士沉迷玉娘,不过是此关在你身上最猛烈之显现。你执着于她,实则是执着于这‘欲念’本身带来的刺激与满足,以此逃避军务的繁重、官场的倾轧、内心的空虚。”
赵清真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陈大勇混沌的脑海。他回想起与玉娘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眼神深处偶尔的疏离和算计,她接受礼物时并非全然欣喜的微妙神情,她在自己得势时和失势后判若两人的态度……再结合萨比尔的操控和王镇的利用,他终于痛苦地承认:自己一直活在精心编织的***幻梦里!他所珍视的“爱情”,不过是场交易;他所追逐的“快乐”,是饮鸩止渴!
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次,不同于之前的绝望崩溃,其中夹杂了一丝被点醒的清明和想要改变的冲动。他猛地抓住赵清真的袍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道长!我…我明白了!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可我…我如今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军法难容,还能怎么办?求道长救我!”此刻,他放下了千户的架子,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赵清真扶起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居士此刻能幡然醒悟,便是破关之始。”
“如何破?”
“其一,正视己过,不诿不惧。去向指挥使大人坦诚罪责,接受应有惩处。无论削职、杖责、罚俸,皆是你应受之果。此乃了却前尘旧债,卸下心中枷锁。其二,澄心见性,断绝外缘。远离那醉仙楼,远离萨比尔、王镇之流。他们如同泥潭,只会让你再次沉沦。其三,重拾根本。你之本分为何?是戍守边关,保境安民!若指挥使念你昔日微功,允你戴罪之身,哪怕从一小卒做起,亦当恪尽职守,以血汗洗刷耻辱,重塑军人魂魄。此三者,便是你通关之路径。”
赵清真目光炯炯:“破seyu关,非是让你绝情绝欲,做枯木顽石。而是勘破虚妄,不为外相所迷,不为***所奴。明心见性,知何为真,何为幻;何为当为,何为不当为。心中清明了,自能在这万丈红尘中,持身以正,履险如夷。quot
陈大勇听从赵清真的指点,洗去颓废,整理衣冠(虽已无官服),不顾伤病,毅然前往卫所指挥使衙门。他摒弃了最后一丝侥幸,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大堂之上,向指挥使及一众同僚,将自己升迁以来的种种过失:贪恋美色、荒废军务、挪用军费、包庇萨比尔商队、轻敌冒进导致战败…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言辞恳切,涕泪横流,深表忏悔。
此举震惊四座!王镇脸色铁青,极力撇清,反咬陈大勇诬陷。指挥使虽震怒于陈大勇的罪行,但也对其敢于直面过错、不推诿的勇气感到一丝意外。经过查证(陈大勇主动提供了部分证据线索),陈大勇所供基本属实。指挥使最终判决:革去陈大勇千户之职,杖责八十军棍(念其主动认罪,未致死罪,酌情减刑或分次执行),罚没家产赔偿损失,贬为普通军卒,发配到最艰苦的边境戍堡效力。王镇因牵涉贪腐、失察等罪,也被降职罚俸(但根基更深,未彻底倒台)。萨比尔见势不妙,收敛行迹,暂避风头。
陈大勇咬牙承受了军棍,变卖家产赔付。行刑后,他拒绝了老部下的同情和接济,只带着简单的行装,拖着伤躯,在众人复杂(有鄙夷、有同情、也有几分佩服其担当)的目光中,默默走向指定的偏远戍堡——石门堡。
戍堡生活艰苦卓绝:环境恶劣,气候严酷,物资匮乏,守军士气低落。陈大勇作为一名普通戍卒,被老兵呼来喝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修缮工事、挑水劈柴、巡逻放哨)。身体伤痛、地位落差、艰苦环境,都是巨大的考验。
但这一次,陈大勇没有沉沦。他牢记赵清真的话,将此视为洗刷耻辱、重铸自我的道场。他沉默寡言,埋头苦干,一丝不苟地执行每一项命令。巡逻时格外警惕,修缮工事尽心尽力。他不再去想玉娘,偶尔想起,心中只有一片澄澈的悲悯(怜悯她,也怜悯过去的自己)和释然。seyu的幻影彻底消散,剩下的只有对自身职责的专注。他粗糙的双手、黝黑的脸庞、坚毅的眼神,取代了过去的虚浮。
戍堡百户(可能是个耿直的老行伍)起初对这个“罪卒”并无好感,但观察一段时间后,发现陈大勇确实脱胎换骨,踏实肯干,且军事素养远超普通士卒,便逐渐委以一些责任(如带领小队巡逻、指导新兵)。
某日,小股敌人再次袭扰。陈大勇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冷静的判断,在巡逻中提前发现敌踪,并利用地形组织戍卒有效抵抗,击退了敌人,保护了堡内军民和物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勇猛而不失章法,赢得了戍堡同袍的初步认可和百户的赞赏。
此战后,陈大勇在戍堡的地位悄然改变。他不再是被人鄙夷的“罪卒”,而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战友和有能力的老兵。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价值感——不是来自美色和奉承,而是来自履行职责、保护他人的满足。
……
几个月后的一天,赵清真特意来到石门堡。他看到了在尘土飞扬中挥汗如雨、与戍卒一同搬运石料加固城墙的陈大勇。虽然衣衫破旧,面容沧桑,但眼神坚定,动作沉稳有力,身上再无半点浮华萎靡之气。
陈大勇也看到了赵清真。他放下手中活计,在戍卒们诧异的目光中,快步走到赵清真面前,整理了一下破旧的军服,抱拳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而真诚:“道长!一别数月,大勇…不,陈卒今日能重新立于天地之间,全赖道长当头棒喝,指点迷津!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没齿难忘!”话语朴实,发自肺腑。
赵清真微笑还礼,眼中带着欣慰:“居士言重了。贫道不过顺水推舟,指了条路。能走出迷途,勘破色相,重拾本心,全赖居士自身之悟性与毅力。‘seyu’之关,你已算初窥门径了。”
两人在戍堡简陋的烽火台下席地而坐。陈大勇向赵清真讲述了自己认罪受罚、戍边磨砺的经历和心境变化。他坦言,初来时万念俱灰,但想到道长所言“重拾根本”,便咬牙坚持。如今,虽苦,但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实、清明。再想起玉娘,已无当初的痴迷与痛苦,只觉如看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陈大勇感慨道:“道长,我如今才真正明白您的话。seyu迷人眼,权势乱人心。过去我执着于玉娘的容貌风情,如同瞎子摸象,只抓住了虚幻的表象,却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和职责。现在才懂,真正的男儿气概,不在美人在怀,不在锦衣玉食,而在顶天立地,守土安民!这身破衣烂衫,比那千户官袍穿得更心安!”他拍了拍胸膛,眼神明亮。
赵清真颔首:“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并非否定世间美好,而是要明白其虚幻无常的本质,不执着,不沉迷。能欣赏繁花之美,亦能安于陋室之简;能体会情意之真,亦能不为色相所惑。心中自有定盘星,方得自在。居士此番经历,便是‘看破’、‘放下’、‘自在’的印证。通关文牒之上,‘seyu关’一印,可算初成了。然红尘路远,诸关重重,居士仍需持守本心,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夕阳西下,余晖将戍堡和两人的身影拉长。陈大勇望着苍茫的边关,目光坚定:“道长教诲,陈卒铭记于心。前路漫漫,我只愿以此戴罪之身,守好这道关隘,不负这身军皮,不负…这来之不易的清明心境。道长让我想起一位辞官寻道的故人,赵铁柱,不知道长可遇到过此人?”赵清真捋了捋胡须说:quot没见过。我还有要事,就此告辞。quot赵清真说完站起身,身影一闪,就不见了踪影。seyu的迷雾已然散尽,只剩下一个洗尽铅华、重归本真的军人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