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龙盘虎踞,帝气蒸腾。高大的城墙如同伏地的巨兽,城楼巍峨,旌旗猎猎。巨大的城门下,车马行人如织,喧嚣鼎沸,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边塞截然不同的、混合着脂粉、香料、汗味和人间烟火气的庞杂气息。
赵铁柱站在高大的城门阴影下,身上簇新的青色箭衣武官服被汗水浸湿了后背。腰间那枚象征“试百户”身份的粗糙铜牌,冰冷地硌着皮肉。他抬头仰望城楼上斗大的“聚宝门”三字,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比边关的群山更加沉重。王骧站在他身旁,黝黑的脸上那道疤痕在金陵城初冬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肃杀,他用力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声音带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赵兄弟!到地头了!天子脚下,神机营!哥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卫所军令,我得带兄弟们去兵部交卸文书,再回营复命!往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眼中是真切的鼓励,也有一丝即将分别的怅然。
“多谢王大哥一路照拂!”赵铁柱抱拳,生硬的官话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语气诚恳。王骧,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可以称之为“兄弟”的人。
很快,一名穿着神机营特有的绛红色胖袄、外罩镶铁叶罩甲、头戴红缨凤翅盔的军官,带着几名同样装束的士兵,从城门内快步走出。验看过公文和腰牌,军官对赵铁柱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赵铁柱连忙学着还礼),便引着他和王骧等人分道扬镳。
神机营驻地,位于皇城西苑附近,戒备森严。营房高大整齐,校场上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火器训练)、汗味和皮革、油脂的气息。赵铁柱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一个边塞调来的小小试百户,在藏龙卧虎的京营里,如同投入大湖的一颗石子。他被编入一个普通的百户所,领了号牌、铺位和一份薄薄的饷银清单,便开始了按部就班的京营生涯。
日常训练枯燥而繁重。卯时点卯,辰时演武。阵列进退、号令旗鼓、刀枪劈刺、弓弩射击……每一项都需一丝不苟。赵铁柱凭着过人的体魄和在边关磨砺出的狠劲,加上那三件神兵利器在手(玄钢破甲刀和八棱撼山锤在营中不便显露,但混铁盘龙枪却让他成为步战阵列中令人侧目的存在),很快便适应了节奏,甚至在某些项目上名列前茅。但他骨子里那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疏离感,却如同无形的隔膜,让他始终无法真正融入。操练间隙,士兵们聚在一起,用各种口音的官话谈论着秦淮河畔的脂粉、哪家酒肆的烧刀子够劲、或是营中上官的逸闻趣事,他往往只能沉默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生硬的笑话。
休沐日,是难得的喘息。按照营规,每月初五、二十休沐。赵铁柱换上便服(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棉布直裰),随着同袍走出戒备森严的军营大门。扑面而来的金陵繁华,瞬间将他淹没。
长街如河,商铺林立。绸缎庄、瓷器店、药铺、茶肆、酒楼……招牌幌子五光十色。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辚辚声、士子的吟哦声、歌女的丝竹声……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市井交响。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还有秦淮河传来的淡淡水腥。
第一次休沐,赵铁柱像所有新来的军汉一样,被同袍拉着去见识“金陵第一等风流去处”——秦淮河。画舫如织,灯影摇曳,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河畔河房鳞次栉比,莺声燕语隐约可闻。赵铁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些浓妆艳抹、倚栏招手的女子,让他想起了无底潭畔那邪异的羊魔和周老师的惨状,胃里一阵翻腾。他借口头晕,早早离了人群,独自在河畔灯火阑珊处漫无目的地走着。
第二次休沐,营中便出了事。一个和赵铁柱同屋的年轻士兵,名叫李三儿,休沐时耐不住同僚撺掇,偷偷溜进了一家下等的暗娼馆子(俗称“窑子”),结果被巡街的五城兵马司衙役抓了个正着!按营规,逛窑子是要挨军棍的!李三儿被扒了裤子按在校场边,二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行刑时,李三儿涕泪横流,朝着站在队列里的赵铁柱嘶喊:“赵试百户!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赵铁柱只能沉默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这军规森严、等级分明的世界,与他在漠河乡当护林员时自由自在的日子,天差地别。
又是一个休沐日。赵铁柱在营中伙房草草吃过粗糙的晚饭,心烦意乱,又独自溜达到了秦淮河畔。他刻意避开那些灯火辉煌、脂粉飘香的河房区域,沿着河岸,往游人稀少的下游走去。
微风簌簌,两岸垂柳轻摇,柳叶虽已变色,但尚未凋落,远处城楼的剪影映在暗沉的河水中。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旁,几株老柳树下,稀稀拉拉有几个小摊。一个卖状元豆的老妪,quot吃了状元豆,好中状元郎quot,其实就是卤制的五香蚕豆。一个代写书信的落魄书生,古时候读书真得讲天分,没天赋,再好好读书,也写不出文章,也没有前途,赵铁柱想起了伤仲永。还有一个……支着简陋卦幡、摆着小方桌的算命道士。
那道士看着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留着三绺长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头上松松挽了个髻,插着根木簪。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桌上铺着一块画着太极八卦图的旧布,摆着签筒、几枚磨损的铜钱,还有笔墨。道士微闭着眼,似乎在打盹,又似在神游物外,与这秦淮河畔的喧嚣格格不入。
赵铁柱本欲径直走过,鬼使神差地,脚步却在那卦摊前顿住了。一股莫名的悸动攫住了他。看着那道士安详(或者说麻木)的面容,再想想自己如同无根浮萍般的处境,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猛地涌上心头。
他迟疑了一下,走到卦摊前的小马扎上坐下。动作惊动了闭目的道士。
道士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并不算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眼睛。他平静地看着赵铁柱,没有寻常江湖术士的谄媚热络,只淡淡开口,声音平和:“这位军爷,可是要问前程吉凶?”他显然看出了赵铁柱身上洗不掉的军人气息。
赵铁柱摇摇头,用带着浓重边塞腔、但已流利不少的官话,低声说道:“不是前程。我……我小时候和父母走散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他们。”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一阵酸楚。漠河乡的父母、亲人,在这个时代,可不就是“走散”了吗?而且相隔了六百年的时光鸿沟!
道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测个字吧。心中默念所求,信手写来即可。”
测字?赵铁柱一愣。他不懂这些玄虚,但此刻心中茫然,便依言拿起桌上那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蘸了蘸旁边小碟里浑浊的墨汁。心中所想,唯有“回家”二字。可写什么呢?他下意识地,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了最熟悉、最代表自己身份的那个字——
“赵”(简体)。
写完,他将纸推到道士面前。
道士低头看着纸上的字,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随即那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光芒!他抬起头,盯着赵铁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愕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