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搪瓷传递到陈青的手掌,灼痛感尖锐而真实。可这疼痛,远不及那汤碗深处悬浮之物带来的万分之一。那颗布满血丝、浑浊焦黄的眼珠,像一颗凝固的地狱之核,在油腻浑浊的汤水里微微晃动,无声地、死死地“盯”着她。腥膻的肉汤气味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眼球散发出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直冲她的天灵盖。
村长多吉才让那张黝黑、沟壑纵横的脸庞近在咫尺,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平静得像两口结了冰的死水潭。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抹虚假的笑意,但眼神深处,却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牢牢锁在陈青惨白如纸的脸上。
“喝了它,陈老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陈青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喝了它,你就能…看见苏老师了。”
看见苏老师?
陈青的胃袋猛地痉挛,一股酸液直冲喉咙。她想尖叫,想把这碗装着人世间最可怖之物的汤狠狠砸在村长脸上,想转身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但她的身体却像被无数冰冷的铁链锁住,钉在了原地。村长的眼神,那浑浊瞳孔深处隐藏的东西,比碗里的眼珠更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洞悉,一种笃定,仿佛她此刻所有的惊骇、所有的挣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精心导演的戏码的一部分。
她逃不掉。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液,瞬间麻痹了她的四肢。昨夜操场上抬棺的童谣还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月牙弯弯照坟头,老师抬棺莫回头……”苏梅在教案本里绝望的求救——“他们……不是孩子……”
眼前这碗汤,是钥匙?还是毒药?是通往苏梅失踪真相的门,还是通往她自己毁灭的深渊?
村长多吉才让向前又逼近了半步,他身上的气息——浓重的羊膻味、陈年烟草味、还有一种如同陈年泥土般的腐朽气息——混合着碗里蒸腾的热气,将陈青彻底笼罩。他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力,无声地宣告着:你没有选择。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依旧灰蒙死寂,山风呜咽着穿过空旷的操场,像无数亡魂的叹息。冰冷的汗水顺着陈青的额角滑落,滴在她剧烈颤抖的手背上,与泼溅出来的滚烫汤汁混合。
“我……”她的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
村长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皱纹的阴影随之移动,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陈青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她不再去看碗里的东西,屏住呼吸,仿佛要跳进万丈深渊般,猛地将碗沿凑到嘴边。
滚烫!腥膻!浓稠得如同凝固油脂的汤汁粗暴地灌入她的口腔,滑过喉咙。那味道……无法形容。羊油的腻,内脏的腥,骨髓的厚重,还有一股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属于生物眼球的独特胶质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甜?更可怕的是,那颗圆形的、带着韧性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嘴唇,然后随着汤水一起,滑进了她的食道!
“呃——呕——!”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冲垮了意志的堤坝。陈青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部疯狂地抽搐痉挛,试图将刚刚吞下的污秽之物驱逐出去。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着嘴角流下的、油腻的汤汁。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背上。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好!好!喝了就好!”村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满意,甚至隐隐透着一丝兴奋。“吐啥?好东西!大补!”他拍打的动作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一种强制性的压制,阻止她继续呕吐。
陈青痛苦地喘息着,口腔里、喉咙里,甚至鼻腔里,都充斥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和眼球滑过的诡异触感,挥之不去。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玷污了,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异物感盘踞在胃里,并且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村长收回了手,脸上重新堆起那种公式化的、带着高原红和风霜刻痕的“热情”笑容,仿佛刚才递出那碗恐怖之物的人不是他。“陈老师是实在人!好!快上课去吧,娃娃们都等着呢!”他不再看陈青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裹着那身油腻的藏袍,步履沉稳地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留下陈青一个人扶着冰冷的门框,如同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浑身冰冷,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五年级的教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那扇同样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陈旧木头、劣质粉笔灰和……无数道目光的气味扑面而来。
教室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
几十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像一排排沉默的陶俑,整整齐齐地坐在斑驳掉漆的旧课桌后。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在他们的小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皲裂、粗糙、带着两团顽固的高原红。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望向前方,聚焦在刚刚踏入门口的陈青身上。
陈青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胃里那颗眼珠带来的异物感和浓烈的腥膻味依旧顽固地盘踞不去。她努力挺直脊背,试图找回一个老师应有的镇定,但脚步却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她走向讲台。讲台是旧木头的,坑洼不平,上面放着一小盒粉笔和一叠同样破旧的作业本。就在她站定的瞬间,一种极其强烈的、被无数倍放大的被注视感,如同实质的针尖,密密麻麻地刺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扫过下方。
那些孩子们的眼睛。
灰扑扑的教室,光线昏暗。但那些眼睛,却在昏暗中显得异常……亮。不是孩童应有的清澈明亮,而是一种带着浑浊底色的、专注得近乎贪婪的光芒。他们的眼神直勾勾地,没有任何好奇,没有新老师到来的兴奋或胆怯,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性的审视。每一双眼睛都像一个小小的漩涡,试图将她吸入、看穿。
陈青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令人心悸的注视,落在了讲台上那叠作业本最上面的一本。封面是用旧报纸糊的,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名字:扎西。
是昨天那个在操场角落用石头砸鸟窝的男孩。他的眼神,陈青记得,也是那种浑浊的、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和……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和胃里的翻腾,拿起那本作业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旧报纸封面,冰凉。“我…我是新来的陈老师。”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今天,我们…我们上第一课……”
她翻开扎西的作业本,准备先看看学生们的书写情况。纸张粗糙发黄,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
作业本的第一页,是抄写生字。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粗重,像用尽了力气刻上去的。陈青的目光扫过那些字迹,忽然,她的呼吸停滞了。
在那些歪斜的生字空隙里,在纸张的页边,用铅笔潦草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几个字。那些字迹极其用力,穿透了纸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苏梅苏梅苏梅苏梅……”
密密麻麻,铺满了页面的空白处!如同无数细小的、无声的呐喊!
陈青的手指猛地一抖,作业本差点脱手。她强忍着心悸,飞快地翻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