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道途……”许长弓语锋一转,平淡中字字千钧,“淬体、筑基、金丹、化婴——此乃正法。沈丫头金丹境中期,在凡俗或可称雄。于此峰之内……”他冷笑一声,“不过微尘芥子。”蝼蚁之身,便是起始。
沈碧君闻言,唇角紧抿,鼻息间逸出极细微气音,未置一词,但指间缠绕的拂尘玉柄已被捏得指节发白。
“至于柳宗清……”提及此人,许长弓目露寒芒,周遭温度骤降,连罡风也似冻结,“魂道邪诡,悖逆人伦。兽魂修虽偏,尚存一隙生机。噬魂道……”他嘴角扯出残酷弧度,“是为绝灭魔途!行走之灾厄!”
“魔途?”徐云瀚喉头发紧,昨日那濒死之惧犹在心口翻腾。
“然!”许长弓声如金石交击,“噬魂修以生魂为血食,炼魂幡为鼎炉!每增一魂,道行暴涨一分,自身魂魄亦多受一分怨毒撕裂之苦,堕无间近一步!千年前,天云国出过一‘百魂老魔’,魂幡内囚生魂何止百万?更炼成九尊‘噬魂主魔’,每一尊……”他眼中寒光暴涨,“皆有化婴期的滔天凶威!所过之处,城倾国丧,万里绝域!”
徐云瀚头皮炸裂!百万生魂?九尊化婴魔主?那该是怎样尸山血海、万鬼同哭的地狱画卷?仅是心念所及,意志便濒临溃堤!
短暂的死寂后,许长弓语调略缓:“然,小子,亦毋须终日惴惴。此等老魔早已魂飞魄散。噬魂道步步血劫,更伴万魂反噬之厄,动辄幡碎人亡,真灵为万鬼分食,永堕无间!行至彼境者,绝无仅有。”语带残酷慰藉。
罪骨焚心
徐云瀚陷入长默。天风撕裂衣襟,更撕扯着他纷乱心绪。昨日云儿险死、魔影凶威、囚仙之峰的威压、自身尘埃般的卑微……熔成滔天洪流冲击心防。倏然,一股蛮横的不甘与倔强冲破迷障,点燃眼底两簇幽火。他猛地昂首,望向云海前端那渊渟岳峙的灰袍背影,声音嘶哑,却如熔岩迸溅:
“许前辈!”少年眼中烈火灼灼,“我……如何能如您般强?!”非是请教,乃是剜心泣血的咆哮!是对囚身命运枷锁的决裂宣战!
许长弓终于完全转身。两道目光如冰铸探针,直刺徐云瀚瞳孔深处,似要穿透血肉,勘验其灵魂每寸的颤栗与挣扎。
时光凝滞。
许久,一缕难以名状的幽光在许长弓眸底掠过。他缓缓开口,声不高,却字字如道钟轰鸣,撼动神魂:“小子,烙印于骨。修真界,不信垂泪,不溺天宠。其至高铁律,唯有一字——‘争’!”
“与天争寿元!与人争道机!与己争道心!”每字“争”,皆如重槌擂鼓,撞击胸臆。
“天道至公,亦至苛至狠!其缘法从不轻予,其劫数亦无宽宥!它只漠然俯瞰,待胜者攫其恩泽,再踏败者枯骨,步步登高!”他目光如锁链绞紧徐云瀚,“欲脱蝼蚁之命,登无上道途,便须彻悟——天道无情,从无怜悯!弱!即原罪!”
弱!即原罪!
五字如九天劫雷,于徐云瀚识海悍然炸响!他周身剧颤,双拳死攥,指节不堪重负发出“咯咯”哀鸣!指甲刺穿皮肉,滚烫血珠自指缝渗出,沿震颤的手腕蜿蜒如赤蛇,滴落云舟,瞬息被汹涌灵气吞噬湮灭!皮肉之痛远不及此血淋淋天条带来的撕裂——他的所有屈辱,所有挣扎,所有倚靠妹妹灵光方能立足的卑微,其根源,皆系于此!
根骨凡庸?天赋微末?!那又如何?!
不甘!不屈!
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厉决绝自骨髓深处喷薄而出,焚尽恐惧,驱散迷雾!他挺直脊梁如孤峰耸峙,迎向许长弓能洞穿魂灵的目光,头颅沉重点落!每一次颔首,皆如淬火锻铁,似对着浩渺天地立下泣血的寂灭誓言!
许长弓凝视少年眼中那熔炼痛苦、不屈与癫狂决心的幽焰,那染血的铁拳,脸上经年如寒冰面具的深沉终消融一角,漾开一丝真正意义的、带着欣赏的涟漪。
“好…甚好。”他低沉吐字,似赞许,更似期许。
宽袖拂动,刚被撕开的浓云如白色怒潮回卷,瞬间吞噬了那令人窒息的囚仙巨峰,复归苍茫云海。
“今日道心所立之言,烙印魂髓。”许长弓的声音穿透云雾,带着不容悖逆的伟力,“道途维艰,一步一劫,一步一杀。踏错分毫,形神俱灭。若汝真有此心气,敢以凡骨硬撼天道铁则……”
话音微顿,前方云海深处,一个巍峨如神山的阴影在翻涌雾霭中渐次显露轮廓。
“或然……天云宗这架万骨之梯,会予你一阶爬升之机。”余音飘散云间,糅杂着极致的冷酷与……蛊惑。
徐云瀚默然,唯有那只染血的手攥得更紧,牙关紧咬如铁闸,目光如钩死死锚定云海尽头那庞大的阴影,仿佛要洞穿雾障,钉入那片未知而凶戾的世界。掌心传来的尖锐痛楚,此刻竟成最清晰的锚点,系着来路的血痕,指向无底的渊壑。
沈碧君静立舟舷,青衫于风中微漾。她默观徐云瀚浴血的侧影,复望云雾深处宗门的森然轮廓,眸底掠过一丝难解的幽邃。身为引路人,她洞悉许长弓今日所言,远超了提点范畴。那字字如冰刃的话语背后,是淋漓的警世血书,亦是抛向深渊的一粒星火。
——在这无垠道途,天骄如过江之鲫。真正可撼动某些存在的,往往是那些身负凡骨、却甘愿燃尽己身、以命叩天的……疯子。
天光渐炽,驱尽晨雾,却无力洞穿下方厚重的云障。云舟载着三道浸染各异心绪的身影,悄然没入那翻涌无垠的云涛瀚海。
身后那座城,早已渺不可寻,沉沦于云海至深处,连一粒微尘的叹息……亦未能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