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云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咳了一声,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在光滑的黑檀木桌面上点落,叩击声虽轻,节奏却清晰无比: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徐安眸中温润的笑意瞬间凝固,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如针般刺出。他猛然回头,视线凌厉如电射向雅间回廊的雕花槅扇深处——果然!一片极其细微、质地华贵的紫缎衣料残影,如同一片固执不肯散去的剧毒阴霾,仍幽幽地滞留在转角光暗交叠的角落!
窗外,最后一抹熔金般的夕阳光辉,正沉入墨色渐浓的远山怀抱。
楼下,邓老先生的惊堂木以千钧之势重重拍落,仿佛击碎了一场幻梦。
“——啪嚓!”
这巨响,惊得紫云阁飞檐翘角之上,几只蹲踞的夜枭,凄厉啼鸣着振翅冲入苍茫暮色,羽翼搅碎了黄昏最后的宁谧。
待这“天”字包间门扉终于紧闭,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与喧嚣,徐安敛去目中的锐芒,含笑看向犹自沉浸在故事余韵中的一双小儿女。
“邓老先生这《天云轶事》果然跌宕精彩,引人入胜,”他声音温和,带着抚慰的力量,轻轻拍了拍云儿紧握的小手,“不过今日啊,咱们的本份是品尝这紫云阁的手艺。仙缘奇闻,不若改日寻个闲适午后,再请先生细细道来?”说完,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云锦苏绣锦囊,银锭在里面相互碰撞,发出低沉悦耳的嗡鸣。
正在收拾醒木与扇套的邓老头闻声连忙起身,佝偻着背连连作揖,布满皱纹的脸上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朽了!能为徐老爷并太太、公子小姐讲几句乡野俚谈,已是天大的体面,哪敢再收您半分……”
他局促地搓着枯槁的双手,额角在暖阁中也渗出细密的冷汗。天云城里长眼睛的谁人不知徐安?莫说这紫云阁,便是长平街上鳞次栉比的繁华铺面,只要他徐三爷一句话,改换门庭也只在须臾间。便是刚才那位威风八面的元大老板,不也得在他面前赔尽小心?
徐安却不容分说,执意将那压手的锦囊稳稳塞进邓老头粗糙的掌中:“先生辛苦了。”短短四字,说得既重且诚,不掺半分施舍的倨傲。邓老头双手微颤,这才含泪千恩万谢地躬身退下,经过徐云瀚与云儿身边时,脸上还努力挤出一个慈和却难掩沧桑的笑脸。
待邓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徐安才含笑招呼家人。未等片刻,门外脚步轻快,上等楠木托盘被鱼贯端入。晶莹剔透如水晶凝冻的虾饺、酱赤酥香弥漫整个雅间的八宝鸭、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糖色油亮、藕断丝连的蜜酿糖藕……一道道佳肴冒着蒸腾热气被精心安放桌间,香气勾魂摄魄。
酒足饭饱,结账之际,跑堂的掌柜亲自作揖,堆笑告知元老板早已关照免单。徐安只摇头一笑,并不接话,径自取出一袋分量十足的银锭,“啪嗒”一声轻响,稳稳落在光亮的柜台乌木台面。掌柜的还要推拒,徐安已携家人向外行去,步履闲适。
“转告元老板,”他临出门槛前驻足,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掌柜听得分明,“这份情,徐安记下了。三日后雪域冰参交割时,便依先前所言,价钱……给他让利一成。”
话音飘散在暮风里。徐安一行人步出暖阁的明烛煌煌,踏入长平街初上的琉璃灯火与清凉夜色中。
徐云瀚忍不住回头望去。紫云阁那金箔贴就的巨匾在清冷月光下流动着华贵幽光,而门廊最外的长明灯笼下,那个花白胡须的说书人邓老头,正孤零零倚着冰冷的柱子,借着灯火微茫,粗糙的手掌摊开着刚刚收到的铜钱银锭,一枚枚反复摩挲着、细细数着。似乎感觉到目光,老人茫然抬头,看见了阶下的徐家众人。一愣之后,那布满皱纹的瘦脸上竟绽出朴实甚至有些憨厚的笑,用力朝这边挥了挥苍老的手。
白日雅间里的刀光剑影、江湖诡谲,仿佛都湮灭在了他此刻舒展的笑纹中。那曾被灵兽眼神惊吓的少年,似乎早已被几十载的烟火光阴、铜板银角,彻底抹去了痕迹,唯留下一个在紫云阁光影里挣扎晚景的老人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