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清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袖中的手指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直地对上萧珩那双带着戏谑和探究的凤眼!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近乎孤狼般的凶狠与戒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
萧珩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狠厉光芒刺得微微一怔,脸上的玩味笑意也凝固了一瞬。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静如水的“寒门教习”,竟会有如此锐利、如此……充满攻击性的眼神。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
“世子爷果然在此。”
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从书架的另一端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苏砚清和萧珩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山长林夫人在一位管事嬷嬷的陪同下,正缓步走来。林夫人依旧是那身素雅的深青色常服,气质雍容端凝。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珩,又落在苏砚清身上,在她沾满污渍的院服和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冷厉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难辨。
“山长。”苏砚清迅速垂下眼睑,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躬身行礼。心中却是一凛,山长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萧珩也恢复了那副惫懒模样,随意地拱了拱手,拖长了调子:“林山长安好。学生正与沈先生……探讨学问呢。”语气轻佻,显然意有所指。
林夫人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目光转向苏砚清,语气平和:“沈教习,老身正要去静思堂处理些杂务。你随我来一趟,有些关于世子课业安排的具体事宜,需与你交代清楚。”
苏砚清心中念头飞转。山长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将她从与萧珩的正面冲突中解围?还是……另有用意?她不敢怠慢,立刻应道:“是,学生遵命。”
林夫人微微颔首,又对萧珩道:“世子若无其他要事,也请回吧。藏书楼乃清静之地,莫要惊扰了他人读书。”
萧珩挑了挑眉,目光在林夫人平静的脸上和苏砚清低垂的头顶之间转了一圈,嘴角又勾起那抹玩味的笑:“山长发话,学生岂敢不从?沈先生,那咱们……课堂再见?”他故意拉长了“课堂”二字,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说完,也不等回应,便懒洋洋地一甩披风,转身朝藏书楼大门走去,步伐悠闲得像是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直到那抹刺眼的紫色消失在门口,苏砚清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的对峙,如同在万丈悬崖边行走。
“走吧。”林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后怕。
苏砚清抱着书,沉默地跟在林夫人身后,重新穿过重重书架,走出博观阁那扇沉重的木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一路上,林夫人并未言语,只是步履沉稳地走着。苏砚清心中忐忑,不知这位深不可测的山长究竟要说什么。是斥责她与世子冲突?还是质疑她查阅邸报的动机?
很快,再次踏入静思堂。堂内依旧清雅,只是昨日那块被萧珩强行送来的、形状奇崛的太湖石,已被人挪到了堂前庭院的一角,与几丛翠竹为伴,倒少了几分突兀,多了些野趣。
林夫人屏退了管事嬷嬷,示意苏砚清在堂下客位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坐回书案后,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拿起案头一份卷宗模样的东西,翻开看了看,又合上。目光再次落在苏砚清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审视。
“沈教习,”林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苏砚清心中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山长言重了。学生……不敢当委屈二字。”
“世子的性情,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林夫人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捻动腕上的紫檀佛珠,“顽劣跳脱,不服管束。陛下与宫中贵人将他送入书院,亦是期望能有所约束。指派你为专属教习,实非老身本意,其中因由,你当明白。”她点到即止,没有提王府的强势和宫中的压力,但意思已然明了。
“学生明白。”苏砚清低声道。
“明白就好。”林夫人看着她,“老身今日叫你来,非为苛责。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世子身边,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苏砚清心中一动。谨言慎行?这是在告诫她远离世子?还是……暗示她不要招惹是非?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林夫人:“山长教诲,学生谨记。只是……学生职责所在,教导世子课业,恐难事事回避。若世子……”
“教导课业,自是你的本分。”林夫人打断了她的话,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如何教导,分寸如何拿捏,既需恪守书院规矩,亦需懂得……因势利导,审时度势。”她的话语带着玄机,“世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只需记住,在这书院之中,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其次,才是世子的先生。凡事……当以书院清誉与自身安危为重。”
“自身安危”四字,林夫人说得格外清晰。
苏砚清心头猛地一跳!山长知道了什么?是昨夜竹露斋的威胁?还是……她强压下翻涌的思绪,郑重应道:“学生……明白了。定当谨守本分,不负山长期望。”
林夫人看着她沉静的眼眸,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薄薄的、封面古旧的书册,递了过来:“此乃前朝大儒谢安所注的《洗冤集录》,虽非正经课业,然于人情世故、明辨是非,或有裨益。你且拿去,闲暇时翻阅一二吧。”
《洗冤集录》?苏砚清双手接过那本薄薄的书册,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洗冤……这两个字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头一颤!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夫人。
林夫人的目光依旧平和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她只是微微颔首:“去吧。世子的课业,三日后辰时,于竹露斋开始。所需书籍用具,稍后会有人送去。”
“谢山长赐书,学生告退。”苏砚清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躬身行礼,捧着那本《洗冤集录》,退出了静思堂。
直到走出很远,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她才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中这本封面泛黄、书名却触目惊心的书册。
洗冤集录……
林山长……究竟是何意?是巧合?还是……一种无声的警示,甚至……是某种她不敢深想的暗示?
她翻开书页,一股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首页,一行苍劲有力的批注映入眼帘:“冤屈如尘,蒙心蔽目。洗之不易,唯持心灯,照见幽微。”
持心灯,照见幽微……
苏砚清的手指拂过那行字迹,冰封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一圈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抬头,望向竹露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山长的话犹在耳畔:“你首先是凤鸣书院的教习……当以自身安危为重。”
这看似置身事外的告诫,为何让她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将书册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要汲取那纸张里蕴含的力量,又仿佛要掩盖住那狂跳不止的心脏。三日后……辰时……竹露斋。
萧珩……
她迈开脚步,沾着污渍的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背影在长廊的光影里,显得越发单薄而孤绝。
***
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暮色吞没,竹露斋小院笼罩在沉沉的阴影里。风声似乎更大了些,竹叶的摩擦声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
苏砚清点起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一角。那本《洗冤集录》被她放在案头,旁边是几本崭新的、属于地字班的基础经籍。书案中央,那块覆盖箭孔的粗布依旧静静地铺着。
她没有去碰那本《洗冤集录》,也没有翻开任何一本经书。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闭目养神。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白日里的一幕幕在脑中反复上演:萧珩在藏书楼如鬼魅般的出现和他那充满探究与戏谑的眼神,林山长深不可测的言语和那本意味深长的《洗冤集录》,食舍的羞辱,柳小姐怨毒的目光……
还有,昨夜那支冰冷的铁箭和棺材图案的警告。
这小小的竹露斋,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每一道投向这里的目光,都带着不同的意味。她如同行走在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她孤独而凝重的影子。
就在这死寂的沉静中——
“笃笃笃!”
三声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突兀地在院门外响起!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苏砚清霍然睁眼!眸中瞬间凝聚起冰冷的警惕!谁?这个时候?
绝不可能是福伯,他早被安排在书院外城一处简陋的脚店,非必要不会联系。更不可能是送东西的仆役,这个时辰早已下工。
她悄然起身,没有立刻去开门。指尖再次扣住了窗棂边那枚边缘锋利的铜制卡扣。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仿佛刚才的敲门声只是幻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疾不徐的三下。带着一种固执的耐心。
苏砚清的心提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铜卡扣紧紧扣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肉。另一只手,缓缓地、无声地抽开了门闩。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她拉开一道缝隙。
昏黄的暮色中,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外石阶下。
不是预料中的凶神恶煞,也不是书院里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的中年妇人。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鬓角已见霜白。她手中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蓝布。她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但望向苏砚清时,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盼?
苏砚清的目光锐利如刀,飞快地扫过妇人的脸、她的手、她挎着的竹篮。没有武器,没有练家子的痕迹,只有常年劳作的粗糙和风霜的侵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有些穷困潦倒的妇人。
“你找谁?”苏砚清的声音冰冷而戒备,身体依旧隐在门后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
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她局促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娘……敢问,这里……可是沈青砚沈姑娘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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