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议室那扇厚重的门在林溪身后合拢,如同墓穴封土。走廊尽头泄进来的天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她暴露无遗。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叩、叩”声,在骤然死寂的走廊里空洞地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骨头上。
她挺着背,下颌绷紧一条僵硬的线,走向那片虚妄的光明。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副看似完整的躯壳里,早已被那短短几分钟的视频绞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母亲的尖啸。
自己绝望的哭喊。
评审席上骤然冻结的嫌恶。
苏晴嘴角那抹淬毒的、胜利的弧度。
还有周野砸在桌面上那声困兽般的怒吼…
无数声音、画面在颅内疯狂冲撞、爆炸,尖锐的耳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转过走廊拐角,确认身后再无窥视的目光,林溪强撑的骨架瞬间垮塌。她猛地扑向冰冷的墙壁,额头重重抵在粗糙的墙面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熄灭皮肤下岩浆般奔流的羞耻。
胃部剧烈痉挛,喉咙里涌上浓烈的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咸的液体,这时林溪的呜咽声终于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渲泄开来。
口袋里的手机在持续震动,像一只焦躁的蜂,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父亲林建国的名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每一个震动都传递着千里之外暴怒的电流。
她甚至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父亲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脸,和他砸在红木书桌上、指关节泛白的拳头。
听筒里会传来怎样冰冷刺骨、刀刀见血的咆哮?
——“林家的脸被你丢尽了!”
“你妈是个疯子,你也想步她后尘吗?”
“早说过让你安分点!现在全完了!”
她没接。
林溪指尖颤抖着,长按电源键。屏幕固执地亮了几秒,父亲的名字在最后一次绝望的闪烁后,彻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世界终于清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丝质衬衫后背蹭上墙灰,也浑然不觉。精心打理的低马尾早已松散,几缕深栗色的发丝狼狈地粘在汗湿的额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走廊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的、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摧毁性的气势。
林溪没有抬头。
一双沾着泥渍和可疑暗红色锈迹的厚重马丁靴停在她面前的地面上,裤脚磨得发白。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旧书纸页的强烈气息霸道地侵入她的鼻腔。
“起来。”
周野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沙哑,低沉,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字都裹着未散的硝烟味。
林溪依旧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石膏像。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受愤怒或难堪。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
“聋了?”
周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躁。
他猛地弯腰,大手像铁钳般攥住林溪纤细的上臂,毫不怜惜地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硬生生拽了起来!力道之大,让林溪痛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你干什么!”
她被迫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像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额角那道新鲜的擦伤还在隐隐渗血,为他本就锋利的轮廓更添几分戾气。
“我干什么?”
周野冷笑,那笑容毫无温度,只有尖锐的嘲讽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他猛地将她往前一搡,林溪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林大小姐!看看你自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缩在这里舔伤口?等着你那高贵的老爸派人把你打包接走,关进另一个更漂亮的金丝笼子里,继续演你那完美的戏码?”
他逼近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林溪窒息。
“你他妈刚才在里面的那点硬气呢?质问苏晴‘这就是真实’的那点胆子呢?被狗吃了?!”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溪裸露的神经上。
空洞麻木的躯壳被这粗暴的刺痛唤醒,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处宣泄的悲怆猛地冲上头顶!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红潮。
“闭嘴!”
林溪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浅褐色的瞳孔里终于燃起一丝属于活人的火焰,尽管那火焰是愤怒和绝望交织的产物。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档案上写着‘问题少年’、‘潜在暴力倾向’的…”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周野的眼神在听到“档案”两个字的瞬间,变得极其可怕。
那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刺中要害、濒临失控的、野兽般的凶光。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攥紧的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紧绷的皮肤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有那么一刹那,林溪甚至以为那拳头会毫不犹豫地砸在自己脸上。
但他没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冰锥,又像烙铁。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在无声对峙。
“呵!”
最终,周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极其短促、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更深的疲惫。
“‘问题少年’?‘潜在暴力倾向’?林副主席,您调查得可真清楚。”
他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拳头,手臂垂落身侧,那瞬间爆发的骇人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荒漠。
“行,我走。你好自为之。”
他不再看她,转身,迈开步子。沉重的马丁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透着决绝的疏离。
看着他高大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拐角,林溪心里某个地方猛地一抽。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哀求:
“等等!”
周野的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林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也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她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辅导员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和最后通牒:“…心灵树洞社…观察期…最后机会…实践学分…强制…”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已经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或者说,是认命。
“辅导员…王老师,”她艰难地吐出这个称呼,“让我…去你的社团。完成…心理实践学分。”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在喉咙里刮过。
周野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了然和讥诮。
“哦?”
他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怎么?完美世界崩塌了,终于肯屈尊降贵,来我们这‘藏污纳垢’的‘问题社团’体验生活了?”
他一步步走回来,停在离林溪极近的地方,低头俯视着她狼狈却强撑平静的脸。那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旧书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
“林溪。”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冰冷的石块砸进死水。
“搞清楚,我那儿不是收容所,更不是你逃避现实的避难所。”
他微微倾身,气息几乎喷到她的额发上,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剖开她最后的伪装。
“想躲?门都没有。心灵树洞社,只收留敢直面‘真实’的人,不管那‘真实’有多脏,多痛。你,敢吗?”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周野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试图封闭的心口上。
敢直面真实?敢直面那个在视频里狼狈不堪、有着疯癫母亲、被所有人鄙夷唾弃的“真实”的自己吗?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她抬起头,迎向周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
林溪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干涩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带路。”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孤注一掷。
周野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称量一遍。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看你还能撑多久”的嘲讽,转身大步朝走廊深处走去。
林溪沉默地跟上。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荆棘之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只知道身后的完美世界已成地狱,而眼前这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和他那所谓的“真实”,或许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流放之地。
穿过几栋现代化教学楼背后一条被高***国梧桐遮蔽的、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径,空气里的喧嚣和光鲜被迅速过滤掉。
绕过一排堆满废弃体育器材、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仓库,一栋与校园整体风格格格不入的、低矮破败的红砖小楼出现在眼前。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体,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几扇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用木板或硬纸板潦草地钉着。小楼门口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的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笔画——“…动…室”。
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旧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铁锈和过期油漆的复杂气息,从敞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内扑面而来。这味道浓烈而顽固,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来,钻进林溪的鼻腔,让她胃里又是一阵不适的翻涌。
周野熟视无睹地推开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侧身,没什么表情地示意林溪进去。
门内,是一个光线极其昏暗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空间。
空间很大,却异常拥挤杂乱。高高的天花板下,几根裸露的水管蜿蜒爬行,墙角挂着厚厚的蛛网。几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光线昏黄无力,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反而在更远处投下更深的阴影。空气沉滞,灰尘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占据最大空间的,是几排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的、深褐色的木质书架。书架本身已经歪斜变形,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不是图书馆里那种排列整齐、书脊簇新的书籍,而是五花八门、新旧不一、品相各异的书册。有的封面华丽,有的破旧不堪,有的厚重如砖,有的薄如蝉翼。它们被随意地、甚至是粗暴地塞在书架上,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书因为空间不足而歪斜着探出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人掩埋。
书架之间狭窄的过道上,也堆满了杂物:蒙尘的旧乐器(断了弦的小提琴、瘪了气的铜号)、废弃的画架、叠放得摇摇欲坠的塑料椅、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沙发、甚至还有一辆没了轮子的旧自行车骨架。
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的海报、涂鸦、便利贴覆盖。海报内容五花八门,有摇滚乐队狰狞的呐喊,有抽象扭曲的现代画,有褪色的电影剧照。
涂鸦更是肆意妄为,抽象的线条、潦草的口号(“fxxktherules!”、“berealordie!”)、扭曲的人脸布满墙壁的每一寸空隙。无数张颜色大小各异的便利贴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海报和涂鸦的缝隙,上面写满了字迹各异的话语,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被新的便利贴覆盖。
房间中央,唯一还算“空旷”的地方,摆着一张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旧木桌。桌面坑洼不平,布满刻痕、墨渍和可疑的深色污渍。桌角放着一个用硬纸板粗糙糊成的、裂着大嘴的“信箱”,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树洞君”。信箱旁边,散乱地扔着几支笔、一叠便签纸、一个掉漆的旧铁皮饼干盒(里面似乎装着回信用的信纸信封),还有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
桌旁,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影,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剪影。
一个穿着宽大嘻哈t恤、头发染成夸张绿色的瘦高男生,正戴着巨大的头戴式耳机,身体随着无声的节奏剧烈摇晃,手指在桌面上疯狂敲击,像在弹奏一架隐形的钢琴。
一个戴着厚厚黑框眼镜、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圆脸女生,正抱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硬壳书,看得入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还有一个蜷缩在旧沙发角落里的娇小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泰迪熊玩偶,眼神空洞地望着空气中飞舞的灰尘,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隔绝。
周野高大的身影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敲桌子的男生摘下一边耳机,绿毛在昏暗光线下像一簇怪异的火焰。眼镜女生从书页上抬起头。沙发上的女孩只是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
“哟,野哥!回来啦?听证会咋样?那群老…”绿毛男生话没说完,目光越过周野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眼神瞬间变得惊讶、好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眼镜女生也看到了林溪,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厚书抱得更紧了些。
连沙发角落里那个仿佛游离在外的女孩,空洞的眼神也聚焦了那么一瞬,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惊疑不定。
空气仿佛凝固了。灰尘的飞舞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站在门口,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身上那件价值不菲、此刻却蹭着墙灰、沾着泪痕的丝质衬衫,脚上那双精致却沾了尘埃的高跟鞋,她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以及她身上那种即使落魄也无法完全磨灭的、与生俱来的“秩序感”和疏离感,都与这个混乱、破败、弥漫着边缘气息的空间格格不入。
她像一颗误入废弃矿洞的、被打磨得过于精致的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异常突兀和…脆弱。
周野仿佛没感受到这凝滞的、充满无声审视的气氛。他径直走到那张大木桌前,大手粗暴地扒拉了一下桌面上散乱的杂物,发出哗啦的声响。
“都听着,”他头也没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这方空间统治者的强硬,清晰地穿透了昏沉的空气,“这位,”他用大拇指随意地朝身后林溪的方向指了指。
“林溪。新来的。辅导员塞过来‘体验生活’的。”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嘲讽意味十足。
他猛地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椅,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架在桌角一个空纸箱上,旧马丁靴的鞋底沾着新鲜的泥巴。然后,他抬起那双深邃的黑眸,直直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看戏般的神情,看向门口僵立着的林溪。
“林副主席!”
他刻意用了这个曾经代表身份、此刻却充满讽刺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欢迎光临‘垃圾堆’。”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咧着嘴的硬纸板“树洞君”信箱。
“你的活儿,就从处理这堆‘垃圾’开始。”
话音落下,死寂。
只有灰尘在昏黄的光束里,无声地、固执地飞舞着。
绿毛男生和眼镜女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沙发上的女孩又缩了缩身体,把脸埋进了泰迪熊破旧的绒毛里。
林溪站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雕像。门外最后一点天光勾勒着她单薄僵硬的轮廓。周野的话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