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灵接过册子。入手微沉。她翻开第一页。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的竟是…金钱往来!时间、地点、人名(或代号)、金额,一笔笔,一桩桩,清晰无比!
这赫然是一本秘密账册!
毛草灵的目光飞速扫过。前面大部分记录,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额银钱出入,涉及一些低阶的宫人名字,显然是刘永或高德海用来收买眼线、打探消息的普通账目。她的目光继续向后翻动。
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了一页上!
这一页的记录,明显与前面不同!
时间:天佑二十三年,三月初七。
条目:鹞鹰/北巷/接头/纹银五百两。
时间:天佑二十三年,四月十五。
条目:鹞鹰/城外土地庙/密信/金叶子二十片。
时间:天佑二十三年,五月初二。
条目:鹞鹰/醉香楼后巷/指令/纹银一千两。
……
“鹞鹰”!
这个代号,如同鬼魅般,在最近几个月的记录里频繁出现!频率远高于其他人!而且每次交易的金额都相当可观!五百两!金叶子!一千两!这绝非普通眼线或传递消息的费用!
更让毛草灵瞳孔骤缩的是其中一个地点——醉香楼后巷!
她的来处!对方果然死死咬住了这一点!
毛草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指尖继续向后翻动。账册的记录越来越新,最近的一条赫然就在三天前!
时间:天佑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三(即三天前)。
条目:鹞鹰/东宫角门/紧急/夜明珠一颗。
东宫角门?!
毛草灵翻动的手指,猛地顿住!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
东宫?!
鹞鹰…鹞鹰的接头地点…是东宫角门?!
鹞鹰…鹞鹰?!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伴随着这个代号,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窜出,狠狠咬在她的心尖!
那是很久以前,在她还只是醉香楼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时,曾无意中听到的醉香楼幕后东家与某个神秘客人的低语。客人声音压得极低,只隐约听到一句:“…‘鹞鹰’那边…太子殿下交代…”
当时她只以为是某个大人物的代号,或是某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并未放在心上,很快便遗忘在繁杂的求生挣扎中。
可此刻,这尘封的记忆碎片,被“鹞鹰”这个代号和“东宫角门”这个地点,硬生生地撬开,带着冰冷的寒意,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鹞鹰!
太子殿下!
账册上那频繁出现的“鹞鹰”,其最终的接头指令传递点,指向了东宫!
而很久以前,在醉香楼,那个神秘人口中的“鹞鹰”,也与“太子殿下”联系在了一起!
难道…难道…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毛草灵的四肢百骸!她握着账册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跪满一地、噤若寒蝉的宫人,越过杀气腾腾的巴图鲁,越过忧心忡忡的赫连勃,直直地投向栖梧宫那洞开的大门之外。
大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沉夜色。宫墙的轮廓在月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而在那重重宫阙的最深处,东宫所在的方向,一片沉寂。
毛草灵的眼底,那刚刚因扳倒拓跋宏、揪出刘永而燃起的锐利锋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更令人心悸的冰冷风暴所取代。
风暴的中心,是一个她从未预料到、也绝不愿相信的名字——太子,拓跋宸。
那个温润如玉,谦和守礼,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未来仁君典范的…太子殿下!
账册上“鹞鹰”的代号,如同淬毒的钩子,将东宫与醉香楼、与那些阴私的金钱往来、甚至与今夜这场针对她的惊天构陷,隐隐地勾连了起来!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每一张惊惶恐惧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
可毛草灵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置身于最寒冷的冰窟还要刺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手中那本蓝皮账册。坚硬的封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
赫连勃敏锐地察觉到了毛草灵气息的变化。这位老宰相历经三朝,对危险的嗅觉如同老狼。他看到毛草灵合上账册时指尖那一瞬的凝滞,看到她眼底深处翻涌的、几乎要冻结一切的冰冷风暴,心猛地一沉。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娘娘…这账册…?”
毛草灵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那些因她长久沉默而愈发恐惧颤抖的宫人,最终落在那几个自首的宫人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看着死物的冰冷。
“方才自首者,连同其所供出之人,”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一律打入暗牢,严加审讯,务必撬开他们的嘴,查清每一笔钱、每一句话的去向!其余人等,暂押偏殿,听候发落。”
“是!”侍卫们轰然应诺,立刻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那些瘫软的宫人拖拽下去。哭嚎声、求饶声再次响起,很快又消失在殿外。
偌大的正殿,瞬间空旷了许多,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刺鼻的血腥味、浓烈的药味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毛草灵这才将目光转向赫连勃,却没有将账册递给他,而是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她微微侧身,将账册翻开到记录着“鹞鹰”代号和“东宫角门”的那一页,递到赫连勃眼前,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冰寒彻骨的声音低语:
“赫连大人,请看…‘鹞鹰’…东宫角门…”
赫连勃浑浊的老眼顺着毛草灵的手指看向那账册上的字迹。
天佑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三/鹞鹰/东宫角门/紧急/夜明珠一颗。
“东宫…角门?!”赫连勃如同被毒蝎蜇了一下,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他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花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的光芒!饶是他宦海沉浮数十载,历经无数风浪,此刻也被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所蕴含的恐怖含义惊得魂飞魄散!
太子!竟然牵扯到了太子?!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宫闱倾轧,构陷妃嫔!这是动摇国本!足以引发朝野震荡、天下大乱的惊天阴谋!
“娘娘!此…此事…”赫连勃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仿佛黑暗中潜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万…万分蹊跷!恐…恐是有人故布疑阵,栽赃嫁祸!太子…太子殿下仁厚纯孝,朝野皆知,怎会…怎会与这等阴私之事有关联?这‘鹞鹰’代号指向东宫,未必…未必就是太子殿下之意啊!或许是东宫属官,或许是有人借东宫之名…”
他急切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解释,试图将这恐怖的联系斩断。因为他深知,一旦坐实太子涉入构陷皇妃、甚至可能与谋害陛下有关,那将是整个乞儿国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
“故布疑阵?栽赃嫁祸?”毛草灵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她收回账册,紧紧攥住,指尖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蓝皮封面里,“赫连大人,本宫也希望如此。”
她微微停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赫连勃耳中:“但您别忘了,本宫来自何处。醉香楼。很久以前,本宫在那里,曾无意中听到一个名字——‘鹞鹰’。而当时那人提及‘鹞鹰’时,后面跟着的,便是‘太子殿下交代’几个字!”
轰隆——!
这句话,如同真正的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赫连勃的心头!将他所有试图为太子辩解的言辞瞬间击得粉碎!
醉香楼!鹞鹰!太子殿下交代!
账册指向东宫!记忆印证旧闻!
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在此刻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地绞缠在一起,勒住了赫连勃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老宰相的身体晃了晃,若非旁边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几乎要栽倒在地。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嘴唇哆嗦着,喃喃道:“醉香楼…太子…鹞鹰…这…这…”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毛草灵看着他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片深沉的冰海。她理解赫连勃的惊骇,这消息对任何忠于皇室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但此刻,她没有时间安抚。
“赫连大人,”毛草灵的声音将赫连勃从巨大的惊骇中勉强拉了回来,“此事干系太大,真假难辨。账册在此,本宫的记忆在此,但终究缺乏更直接的铁证。仅凭此,动不了东宫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滔天巨浪。”
她的话语冷静得可怕,仿佛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当务之急,有三。”毛草灵竖起三根手指,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清晰而果决。
“其一,封锁消息!今夜栖梧宫所审口供,尤其是涉及‘鹞鹰’及东宫字眼的一切,严禁外泄!违令者,杀无赦!”她的目光扫过巴图鲁和殿内仅剩的几名心腹侍卫,那冰冷的杀意让所有人心中一凛,齐声低喝:“遵命!”
“其二,刘永的口供,坐实皇后慕容嫣与大皇子拓跋宏勾结构陷本宫、间接导致陛下昏迷之罪!人证物证俱在!赫连大人,请您即刻草拟奏章,连同刘永画押供状、密报、令牌等物,待陛下稍稳,立刻呈报!皇后幽禁凤仪宫,无旨不得出!拓跋宏,罪加一等!”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目前能钉死、也必须钉死的明面上的敌人。
“老臣…遵旨!”赫连勃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他明白,这是稳定局面、剪除已知羽翼的关键一步。
“其三,”毛草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秘密彻查‘鹞鹰’!动用一切可靠的力量,暗中追查!此代号在宫内外的一切联系!尤其是…其与东宫、与醉香楼旧人、甚至…与唐国的任何可能关联!但务必隐秘!绝不可惊动东宫!”
她将“东宫”二字咬得极重,眼中是化不开的冰寒。
“巴图鲁!”
“末将在!”巴图鲁挺直染血的身躯,声如闷雷。
“你亲自挑选绝对忠诚可靠、与东宫绝无瓜葛的精锐心腹,组建一支暗卫!专司此秘查之事!只对本宫一人负责!”毛草灵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盯着巴图鲁,“本宫要知道,这只‘鹞鹰’,究竟是何方神圣!它藏在哪里?听命于谁?又与这宫中的魑魅魍魉,编织了怎样一张网!”
“末将遵命!末将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泄露分毫!”巴图鲁重重抱拳,眼中燃烧着忠诚与肃杀的火焰。他虽不知“鹞鹰”具体为何,但娘娘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动用暗卫,其分量可想而知!
“好。”毛草灵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回赫连勃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冰封的决绝,“赫连大人,朝堂之上,稳住局面,就有劳您了。陛下那边…本宫稍后亲自去探望。至于东宫…”
她微微停顿,望向殿外那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逾千钧:
“在拿到确凿铁证之前…风,不能起。”
赫连勃看着眼前这位一夜之间从深渊跃上风口浪尖的年轻皇贵妃。她脸色苍白,额角的血痕未消,紫色的宫装下,身体或许还在因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淬炼了千百次的寒铁,冰冷、坚硬、锐利,清晰地映出这深宫血影,更映出一种被命运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孤寂。
“老臣…明白!”赫连勃深深一躬,所有的忧虑和惊骇,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老臣,定当竭尽全力!”
命令下达,殿内只剩下清理现场的细微声响和浓重的血腥味药味。
毛草灵缓缓坐回那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挺直的脊背终于微微放松了一丝。彻骨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一夜之间,从祭品到皇贵妃,从任人宰割到执掌生杀,从绝境求生到直面东宫惊雷…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心力交瘁,外人根本无法想象。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额角那道细小的伤口。微痛传来,带着一丝麻痒。目光落在自己纤细却沾着几点暗红血渍的手指上,那是云袖的血…也是她自己的血。
云袖…那个额角裹着染血细布、眼神凄惶绝望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份奋不顾身的忠诚是真的,可那袖口下意识的一缩…也是真的。背叛的疑云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云袖的事,只能暂时压下,待暗卫初成,再行密查。
还有巴图鲁…看着他身上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看着他拄着刀依旧挺立如山的背影,毛草灵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若非他舍命相护,拼死带回那枚令牌和密报,此刻被打入死牢、万劫不复的,就是她自己了。这份恩,她记下了。
“巴统领。”
“末将在!”巴图鲁立刻转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的伤…”毛草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让张院正亲自为你诊治,用最好的药。本宫…需要你尽快好起来。”后面半句,她没有说出口,但彼此心照不宣。暗卫初建,风雨欲来,她需要这把最锋利的刀时刻保持锋芒。
“谢娘娘关怀!末将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碍事!”巴图鲁咧嘴一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显得有些狰狞,但眼中的光芒却更加坚定。
毛草灵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一切,来重新凝聚那几乎耗尽的心力。
殿内烛火通明,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孤寂而料峭。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娘娘!”一名侍卫在殿门口单膝跪地,“陛下…陛下醒了片刻!召…召见娘娘!”
父皇醒了?!
毛草灵猛地睁开眼,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强行驱散!她霍然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担忧、急切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光芒。
“赫连大人,巴统领,随本宫前去探望陛下!”她毫不犹豫地下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脚步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是!”
赫连勃和巴图鲁立刻紧随其后。
一行人匆匆离开一片狼藉的栖梧宫正殿,穿过寂静的回廊,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快步走去。深沉的夜色笼罩着重重宫阙,琉璃瓦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夜风吹过空旷的广场,带着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卷起毛草灵紫色的宫装裙摆。
她的心,却比这夜风更冷,更沉。
栖梧宫的鬼影似乎暂时驱散了,但东宫深处那只名为“鹞鹰”的幽灵,却如同巨大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也笼罩在整个皇城之上。
前路,依旧是浓雾弥漫,杀机四伏。她这个刚刚加冕的皇贵妃,不过是踏上了另一条更加凶险、更加孤独的征途。
皇帝寝宫——养心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殿外侍卫林立,气氛肃杀凝重。
毛草灵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强行压下,挺直脊梁,脸上重新恢复了那份属于皇贵妃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冰冷与威严,迈步踏入了那灯火通明却又充满了病弱气息的殿门。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龙涎香混合的气息。重重明黄色的纱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几名御医垂手侍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龙床之上,皇帝拓跋焘半倚着厚厚的锦垫,脸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仅仅是一夜之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躯壳。他微微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费力。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纱幔,落在走进来的毛草灵身上时,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里,却陡然亮起了一丝微弱却异常复杂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对眼前局势的了然,有深深的疲惫,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探究。
毛草灵快步上前,在龙床边盈盈拜倒,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关切:“臣妾参见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臣妾…臣妾忧心如焚!”
“爱…爱妃…”皇帝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他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碰触毛草灵,“近…近前来…让朕…看看你…”
毛草灵依言膝行几步,靠近龙床,抬起头,眼中适时地蓄满了泪水,将额角那道细小的血痕和苍白的面容清晰地展现在皇帝眼前,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与委屈。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额角的伤和苍白的脸上,又缓缓下移,扫过她身上那件崭新的紫色宫装,眼神深处那抹审视似乎更深了些。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
“栖…栖梧宫…的事…”皇帝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赫连勃…已…已大致禀报…朕…知道了…”
他浑浊的目光转向毛草灵身后的赫连勃和巴图鲁,尤其是在看到巴图鲁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模样时,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和激赏。
“爱妃…受惊了…”皇帝的目光重新回到毛草灵脸上,声音带着一丝安抚,“宏儿…糊涂…慕容氏…毒妇…构陷于你…朕…心甚痛…”
“陛下…”毛草灵垂下眼帘,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臣妾蒙陛下信任,得以侍奉左右,已是天大的福分。只恨奸人构陷,累及陛下圣体…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她的话语充满了自责与对皇帝的担忧。
皇帝微微摇头,喘息更加急促:“不…不怪你…是朕…识人不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旁边的御医慌忙上前,却被皇帝挥手制止。
咳声稍歇,皇帝的眼神却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锐利之中,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决断。他死死盯着毛草灵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蓄满泪水的眸子,看穿她内心最深处。
“朕…封你为皇贵妃…赐你权柄…”皇帝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肃清宫闱…彻查谋逆…爱妃…你…可知其重?”
来了!
毛草灵的心猛地一紧!这是试探,也是交付!皇帝在问,她是否真的明白这权柄背后的血雨腥风,是否真的有能力、有决心去握住这把双刃剑,去替他扫清这宫中的魑魅魍魉,甚至…去面对那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更可怕的敌人!
毛草灵迎上皇帝那锐利而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中的泪水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淬炼而出的、无比坚定的冰冷锋芒!那锋芒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带着斩断一切荆棘的决心!
她挺直了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脊梁,声音清晰、沉稳,如同金玉相击,在这弥漫着药味的寝殿内铮然回响:
“陛下厚恩,臣妾万死难报!宫闱不清,则陛下圣躬难安!逆党不除,则国本动摇!臣妾蒙陛下信重,执此权柄,定当…竭尽心力,明察秋毫!无论牵涉何人,身处何位,但有谋逆不轨、危害陛下、动摇国本者——”
她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
“——臣妾,必为陛下,犁庭扫穴,除之而后快!纵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誓言铮铮,掷地有声!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皇帝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毛草灵。在那张苍白却写满决绝的面容上,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深处,他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属于他年轻时的锋芒,属于一个真正的帝王者,在绝境中爆发出的、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意志!
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皇帝眼底深处掠过。有释然,有决断,或许…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忌惮?
“好…好…”皇帝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极度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累了…爱妃…宫闱之事…朕…托付于你了…去吧…”
“臣妾告退!陛下万福金安!”毛草灵深深叩首,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对皇帝病体的担忧,方才那惊心动魄的锋芒已悄然敛去。
她起身,带着赫连勃和巴图鲁,恭敬地退出了养心殿。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浓重的药味和帝王的威压。
殿外,夜色深沉依旧,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幢幢鬼影。
毛草灵站在养心殿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紫色的宫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望着眼前这庞大、幽深、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重重宫阙,望着那隐藏在黑暗最深处、代表着储君地位的东宫方向。
皇帝最后那声叹息和复杂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头。那绝非全然的信任。
东宫…鹞鹰…
前路,依旧是万丈深渊,杀机四伏。她这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皇贵妃,不过是刚刚踏入了这盘以天下为棋局、以性命为赌注的棋局中心。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再次无意识地抚过额角那道细小的伤痕。微痛传来,带着一丝清醒的麻痒。
然后,她收回手,挺直了背脊,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一种被冰雪彻底覆盖的平静与决绝。
“回宫。”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清晰无比。
紫色的身影,如同暗夜里一朵孤绝而坚韧的花,带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一步步走下台阶,重新融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名为皇宫的巨兽口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