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儿子失明后,第一次主动提出想做点什么!
庄允诚心头巨震,几乎是瞬间,所有的担忧和困难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巨大的狂喜和支撑儿子的决心。
他紧紧握住儿子冰冷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好!好!我儿有此志向,为父定当全力助你!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顺治八年。
庄允诚以惊人的魄力和财力开始行动。
他先是重金购得前明首辅朱国祯未完成的《明史》珍贵手稿。
接着,以每千字三十两白银的惊人天价,延聘吴炎、潘柽章等十六位饱学名士,协助儿子续编这部旷世之作。
那部增补完成的《明史辑略》,沿用了明朝年号,未承认清朝正统,并将清太祖努尔哈赤称为“奴酋”,还详述了清军入关前的建州女真史,虽立场不尖锐,但对某些人而言,多少有点刺眼。
庄允诚并非不懂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一丝不安时常掠过心头。
但当他看到儿子庄廷鑨在口述史稿、与学者辩论时,那久违的神采重新回到脸上时,那份不安便被强行压了下去。
只要儿子能重新“活”过来,这点风险也无需多虑。
廷鑨本无政治意图,仅是学术行为,难不成还能上纲上线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庄廷鑨羸弱的身体终究没能支撑到著作完工。
顺治十二年,病榻前。
庄允诚紧紧握着儿子枯槁的手,老泪纵横。庄廷鑨气若游丝,手中依然紧紧攥着那支未曾书写的羊毫笔,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执念。
“父亲,我……看不见您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没事……没事的,廷鑨……”庄允诚将额头抵在儿子的手背上,声音沙哑破碎,“父亲老了,眼睛也花了,也……也看不清你了……”
“父亲……《明史辑略》……”
“放心!父亲帮你看着!一定会完成的!廷鑨,你好好养病,别多想……快点好起来……爹还等着听你讲书里的故事……”
庄允诚泣不成声,徒劳地重复着空洞的安慰。
那只被父子俩体温捂热的羊毫笔,终于从庄廷鑨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轻轻掉在冰冷的床榻上。
而床上,那具饱受折磨的身躯,再无生息。
顺治十二年,庄廷鑨,抱憾而终。
不知从何时起,庄允诚将那支承载着太多回忆的毛笔,郑重地置于自己的案头,日日使用。
有一次,年幼的孙子玩耍时,不小心将这支笔碰落在地,滚到了角落。
庄允诚发现后,竟失魂落魄,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发动全家上下翻找,直到那支笔被寻回,紧紧握在手心,他那灰败的脸上才重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小孙子不解,仰着头问:“爷爷,不就是一支笔吗?家里那么多好笔,再买一支不就好了?”
庄允诚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无比温柔地揉了揉孙儿的小脑袋。
只是握着那毛笔,像是握着谁的手。
林慕玄看着老人珍视毛笔的模样,心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他只能发出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男人啊,总是喜欢在物件上留下自己一部分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