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十天,空气粘稠得如同未凝固的琥珀,将整个城市包裹在湿热的怀抱里。江屿工作室的水龙头在滴下最后一串气泡后,彻底陷入死寂。铸铁把手被拧到最底端,露出内部斑驳的铜锈,仿佛一个耗尽最后力气的老者。林晚星推开虚掩的木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与窗外持续的雨声交织成一曲沉闷的二重奏。最先涌入鼻腔的是松节油与潮湿木屑的混合气味,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时光在这个空间里发酵出的独特气息,如同陈年的墨锭,沉淀着无数未完成的画作与被搁置的梦想。
工作室位于襄阳南路一栋三层洋房的斜顶阁楼,1930年代的木质结构在持续的阴雨里发出细微的**。老虎窗上的彩色玻璃碎了两块,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阳光透过时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照亮了墙角蔓延的霉斑——那些青灰色的菌丝沿着石灰剥落处织成网状,宛如一幅抽象画,与江屿画架上未完成的《老街区晨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画中,老街区的屋顶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远处高楼的轮廓被刻意留白,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等待着合适的颜料去填补。画布边缘还留着江屿的指纹,那是调钛白颜料时不小心印下的,如今已干结发白。
“第九十七天。”江屿蹲在地板中央的铁皮水桶边,用铅笔在速写本边缘刻下数字,笔尖划破纸背,露出底下泛黄的纤维。水桶是他从楼下废品站淘来的,表面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锈蚀的铁皮,桶底沉着一层细沙。桶里接满了前几天下雨漏下的水,水面漂浮着三片梧桐叶,叶脉间凝结着一层彩虹色的油膜,那是掉落的颜料与雨水发生的化学反应。他正用一支磨损严重的圆头狼毫在水中搅动,钴蓝色的颜料缓缓晕开,如同墨滴入宣纸般优雅而哀伤,在水面形成细小的漩涡,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与无奈都吸入其中。笔杆上刻着“阿伟”两个字,是周奶奶孙子的名字,笔迹歪扭,却透着一股稚嫩的认真。
林晚星穿着事务所的藏青色西装,裙摆上还沾着今早地铁里蹭到的粉底痕迹,那是匆忙间与一位赶早高峰的女士擦肩留下的印记。她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的颜料桶,这些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些标签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则用马克笔重新标注着“镉红”“群青”“钛白”等字样。其中一个桶里还插着几支洗净的画笔,笔毛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卷曲。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江屿泡在水中的手上——指缝里嵌着干涸的镉红颜料,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结痂,指甲边缘也残留着各种颜色的痕迹,见证着无数个埋头创作的日夜。手腕上戴着的手链是用画笔废杆磨制的,其中一根杆身还刻着细小的纹路,那是他无聊时随手刻画的老街区窗棂图案。
“文物局的邮件来了。”她将手机递过去,屏幕上张教授的回复清晰可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雕琢而成:“晚星,签字页鉴定报告已提交市住建局,手工棉纸年代与文件签署时间矛盾,已触发立案程序。”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江屿疲惫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的红血丝,那是连日来焦虑与失眠的印记。他接过手机时,指尖的颜料在屏幕上留下淡淡的蓝痕,如同夜空中的星轨。
江屿放下狼毫,颜料在水中形成一个细小的漩涡,慢慢扩散开来。“李律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他用沾满颜料的手指划开手机屏幕,通话记录里“未知号码”的来电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十七分,“他说我‘妨碍城市建设’,语气像是要把我连人带画具箱扔进黄浦江。”他扯出一个苦笑,后槽牙上还沾着一点群青颜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蓝光,如同夜空中一颗黯淡的星。手机壳是透明的,里面夹着一张周奶奶的照片,老人笑得眯起眼睛,手里拿着刚出炉的桃酥。
林晚星蹲下身,帮他整理散落的画笔,指尖触到狼毫笔尖残留的余温。这些画笔有的笔杆已经开裂,有的毛质不再顺滑,但每一支都被主人精心保养着。“陈总让我明天去趟办公室。”她看着水桶里漂浮的梧桐叶,想起上周在老街区调研时,周奶奶颤巍巍地把一块发霉的饼干塞进江屿口袋的情景,老人的手指布满皱纹,指甲缝里还留着做针线活时的棉线碎屑。饼干的油纸包边角已经磨破,却被江屿小心地收在画具箱最里层。“估计是为了滨江项目暂停的事。”
阁楼的窗户突然被一阵狂风撞得哐当作响,雨点击打在玻璃上,将窗外的梧桐树模糊成一片浓稠的绿色。那些树木在风雨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老街区的沧桑。江屿走到窗边,老虎窗的彩色玻璃碎片在他脸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宛如一幅动态的马赛克画,红、蓝、黄三色的光斑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复杂的神情。“我父亲的助理昨天也来了,”他望着楼下湿漉漉的街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说只要我不再掺和老街区的事,工作室三年租金全免,还能帮我在浦东美术馆办个展。”窗台上放着一个小盆栽,是周奶奶送的仙人掌,此刻正顽强地生长着,针状的叶子上挂着水珠。
林晚星猛地抬头,看见江屿后颈凸起的骨节在t恤领口处若隐若现,那是长期低头作画留下的痕迹。“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的画具箱只装得下颜料,装不下妥协。”江屿转过身,嘴角扬起一抹倔强的笑意,颧骨上那道钴蓝色的指痕还未洗去,像是一枚勋章,“就像你不肯在那份伪造的拆迁协议上签字一样。”他的目光与她相遇,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与信任,仿佛在这个湿热的梅雨季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锚点。画架旁的矮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素描本,上面画着林晚星的侧脸,线条简洁,却捕捉到了她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就在这时,林晚星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条来自住建局的短信通知,白色背景上的黑色字体显得格外醒目:“关于滨江金融中心项目拆迁文件涉嫌伪造的调查已启动,案件编号:2585544548。”她盯着屏幕上的编号,仿佛看见那个闷热的下午自己赤脚走在南京西路上,肩包里的平板电脑硌着肩胛骨,而此刻,那些冰冷的电子数据终于化作了现实的正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眼中,闪烁着一丝欣慰的光芒。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偶尔有阳光透过云层,在地板上投下短暂的光斑。
“我陪你去见陈总。”江屿突然开口,转身从画具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t恤,领口处有个被烟头烫出的小洞,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那是某次熬夜创作时不小心留下的。“顺便把周奶奶家的航拍图给他看看,”他的手指在画具箱里摸索着,拿出一个防水袋,“那些所谓的『结构性裂缝』,都是去年台风季我和老工匠们一块一块砖补起来的。”防水袋表面印着某个画展的logo,如今已经褪色模糊,袋子里装着几张航拍照片和一份详细的修缮记录,每一页都贴着老工匠们手写的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