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这位是林小姐,来看看房子的。”江屿适时打断周奶奶的回忆,避免她陷入更深的记忆迷宫,他的语气像安抚受惊的幼鸟,轻柔又体贴。
周奶奶这才注意到林晚星,眼神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重新蒙上浑浊的翳,像被雨雾笼罩的窗户:“哦,来看房子的。”她转过身,干枯的手指指着屋内的承重柱,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你看这柱子,是阿伟爷爷当年从安徽老家运来的柏木,埋在地下的部分泡过桐油,几十年了,连白蚁都绕着走,你摸摸,还能闻到桐油味呢。”
林晚星走进堂屋,屋顶的老虎窗漏下斑驳的光线,照亮了立柱上的年轮,一圈圈,像时间的指纹。她戴上白色棉质手套,指尖抚过木纹,能感受到温润的质感——确实是上好的黄柏木,截面光滑得像被岁月抛光,没有任何虫蛀或腐朽的迹象,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柏香,混杂着桐油的味道,形成一种古朴的气息。“周奶奶,这房子保养得真好。”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起开发商报告里“梁柱严重虫蛀”的结论,只觉得荒谬。
“是啊,”周奶奶的嘴角扬起骄傲的弧度,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阿伟爷爷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这房子是根,根不能断。”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飘向墙上挂着的老照片,那是阿伟爷爷年轻时的肖像,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阿伟要是还在,今年该娶媳妇了,说不定……说不定就住在这房子里,生个娃娃,让我抱抱……”
江屿给林晚星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到天井。雨势渐渐小了,屋檐的水滴变得稀疏,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开发商的报告附了虫蛀样本照片,”林晚星低声说,放大平板电脑上的图片,“但你看这木屑,是松木的,而周奶奶家的梁柱是柏木,气味都不一样。”
“他们在隔壁拆迁房捡的样本,”江屿蹲下身,指着梁柱底部一道极细的修补痕迹,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这里确实有过轻微虫蛀,是去年春天的事,我请赵师傅用樟木粉填过,你看新补的木料颜色偏红,樟木防虫,”他指尖沾了些雨水,抹在修补处,樟木的清香味立刻逸出,浓郁而持久,“开发商的勘察队根本没进门,只在弄堂口拍了照,连门都没敲。”
林晚星看着江屿蹲在地上的背影,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像一幅即兴的水墨画。她想起陈总说的“加快拆迁流程”,想起李律师威胁周奶奶儿子的短信,突然觉得无比荒谬——眼前这根承载着三代人记忆的柏木柱,在开发商的报告里竟成了“必须拆除的危旧构件”,而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结论,轻易就否定了一个家庭几十年的情感寄托。
“周奶奶的儿子昨晚在物业公司值夜班时被主管叫去办公室,”江屿站起身,雨水在他下颌凝成水珠,像未干的泪痕,“说是『工作态度有问题』,要调去郊区垃圾场当巡逻保安,单程通勤三个小时,工资还降了一半。”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是周奶奶儿子发来的微信语音,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周奶奶昨晚抱着阿伟的遗像哭了半夜,说对不起孙子,保不住房子,让他在底下也不得安宁。”
林晚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小王查到的劳动合同:试用期六个月,“直系亲属阻碍项目进展”可立即辞退,没有任何补偿。“我联系了市文物局文物保护处,”她拿出手机,查看短信记录,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张教授推荐的专员今天会来,带着1947年的地籍图,上面明确标注周奶奶家的房子是历史保护建筑。”
江屿转头看她,雨水打在他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他从画具箱里拿出一本硬壳速写本,封皮磨损得露出布料,翻到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页,上面是周奶奶房子的透视图,连门楣上每道雕花的弧度都精确标注,旁边用铅笔写着:“门簪为莲花造型,寓意清廉,典型民国文人审美。”“这是我为『城市记忆』展准备的核心展品,”他的指尖划过纸面,像抚摸一件珍宝,“想让来看展的人知道,每栋老房子都是活着的历史,有温度,有故事。”
林晚星看着速写本上细腻的笔触,那些线条不仅是建筑的轮廓,更是时光的印记。她透过雨帘看向屋内周奶奶模糊的身影——她正对着阿伟的遗像喃喃自语,手里还攥着那块发霉的饼干。突然明白江屿坚持的“城市记忆”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周奶奶掌心的老茧,是柏木柱里的年轮,是弄堂里每一块青石板下沉淀的时光,是那些被高楼大厦掩盖的人间烟火。
“江屿,”她突然开口,油纸伞的伞尖戳进青石板的缝隙,溅起一小朵水花,“保护展缺不缺志愿者?我……周末可以来帮忙布置场地。”说出这句话时,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要挣脱束缚。
江屿愣住了,雨水滴在速写本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却没晕开他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他看着林晚星,那个在半岛酒店赤脚走出的女人,此刻站在雨里,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却多了些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像老房子的砖墙,历经风雨却依然挺立。“下周六开幕,”他顿了顿,从速写本里抽出一张便签,用铅笔写下地址,字迹隽秀有力,“场地在老棉纺厂的旧仓库,灯是我从废品站淘的工业灯,可能有点暗,但投影效果不错。”
就在这时,周奶奶端着两个粗瓷碗走出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麦乳精,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花,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和麦芽味。“阿伟,林小姐,喝杯热的,别着凉了。”她的手颤得厉害,麦乳精洒在碗沿,在粗瓷上留下深褐色的痕迹,像岁月的烙印。
江屿接过碗,小心地吹了吹,先递给林晚星:“你先喝,驱驱寒,奶奶煮的麦乳精,放了好多糖。”然后又从周奶奶手里接过另一个碗,单膝跪地,姿态虔诚,像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舀起一勺麦乳精,吹了又吹,才喂到周奶奶嘴边,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奶奶,甜吗?”
周奶奶点点头,嘴角沾着麦乳精,露出孩童般满足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月牙。林晚星喝着麦乳精,甜腻的味道混着一丝焦糊味,却意外地温暖了她冰凉的五脏六腑,那温度顺着喉咙往下,一直暖到心底。她看着江屿耐心地给周奶奶擦嘴角,看着他眼中流淌的温柔,那温柔里有对周奶奶的怜悯,有对阿伟的怀念,还有一种对逝去时光的致敬。
雨还在下,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密集的声响,却掩不住弄堂深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大概是哪家的孩子在踩水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林晚星看着江屿扶着周奶奶进屋,看着他背影里的温柔与坚定,知道自己在半岛酒店泼出的那杯咖啡,不仅仅是泼翻了一场相亲,更泼开了一扇通往真实的门。而她与江屿的这场被迫合作,或许会像周奶奶家的柏木柱一样,在风雨中撑起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让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重新在城市的脉络里生长、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