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雾像一层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弄堂里栀子花的甜香与旧木料的霉味,将吉祥里的青石板路洇成深灰。林晚星站在事务所楼下,看着江屿跨坐在那辆引擎盖掉漆的二手摩托车上,后座绑着的画具箱用褪色蓝布罩着,箱角露出的画筒上,“城市记忆”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笔画间积着的灰尘却愈发明显——那是他上个月在浦东美术馆写生时沾的沙粒,混着未干的钴蓝色颜料,和她平板电脑里“滨江金融中心”玻璃幕墙的渲染图同色。
“林主管,上车。”江屿递过一个印着机器猫图案的旧头盔,镜片上还贴着去年“弄堂光影”画展的宣传贴纸,边缘已经卷起,露出底下泛黄的胶痕。他转动钥匙,引擎发出老旧的轰鸣声,像患了哮喘的老人,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滴在车把上,在锈迹斑斑的金属件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阳光穿透雨丝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转瞬即逝。
林晚星接过头盔,指尖触到塑料外壳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用黑色电工胶带缠着,胶带边缘沾着干掉的颜料——是温莎牛顿的群青色,她记得那是画天空的常用色。“陈总还说了什么?”她跨上后座,职业套装的裙摆立刻被雨丝打透,羊毛混纺的面料贴在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让她想起半岛酒店空调出风口的风,同样冰冷,却少了几分真实的湿意。
“还说……”江屿拧动油门,摩托车驶过积水路段,溅起的水花打在林晚星的旧皮鞋上——那是她今早从鞋柜最深处翻出的牛皮单鞋,鞋跟磨损得露出白色中底,鞋尖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周奶奶的房子测出『结构安全隐患』,拆迁流程能加快。”他特意加重了引号,语气里的嘲讽像针尖,刺破雨幕的沉闷,“原话是:『让那个画画的找点证据,别老挡着城市发展。』”
老街区的牌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吉祥里”三个镏金大字已斑驳成暗纹,被雨水冲刷得露出底下的水泥底子,像被撕掉糖纸的麦芽糖。江屿将摩托车停在弄堂口,画具箱的绑带被雨水泡得发胀,深蓝色的帆布泛出暗沉的光泽,像他衬衫上那片洗不褪的咖啡渍,在阳光下呈现出奇妙的紫褐色。“周奶奶家在最里面,”他指着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窄弄,两侧晾衣绳上挂着湿漉漉的的确良衬衫,在雨中轻轻晃动,衣摆扫过墙面上“拆”字的红漆,将颜料晕染成模糊的粉色,像某种温柔的抗议,“昨天搬家公司的车卡在巷口,她儿子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烟,烟蒂扔了一地。”
林晚星撑开那把母亲年轻时的油纸伞,伞骨发出“吱呀”的**,像老房子木梁的叹息。雨水顺着伞沿形成水幕,将弄堂里的喧嚣隔绝在外——墙角搓衣板的摩擦声、收音机里沪剧的拖腔、某户人家高压锅的喷气声,都被滤成模糊的背景音。她踩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鞋窠里渗进的雨水冰凉刺骨,让她想起昨天赤脚走在南京西路时,柏油路传来的灼烧感,两种极端的触感在记忆里交织,像她此刻矛盾的心境。
“这里的石库门大多建于1932年,”江屿拿出手机,打开一款自制的建筑测绘app,屏幕上立刻生成吉祥里的三维模型,每栋房子的山墙、老虎窗、雕花门楣都标注着详细数据,甚至能看见某扇窗户上的玻璃裂纹,“看这栋的山花浮雕,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却用了江南砖雕工艺,这种中西合璧的做法,在上海开埠初期很常见。”他指着一栋房子的山墙,那里有道新补的砖缝,颜色比周围深上两度,“去年台风季塌了一角,是我带老工匠用传统糯米灰浆修补的,你摸这砖缝,还能感觉到黏性。”
林晚星拿出平板电脑,调出开发商的勘察报告,雨水在屏幕上聚成水珠,模糊了“危旧建筑”的结论。“报告里说所有建筑都存在地基沉降,”她放大一张标注“严重倾斜”的照片,却发现墙面干净得连裂缝都没有,墙角还摆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这张照片拍摄于2021年梅雨季,像素低得连墙面纹理都看不清。”
江屿凑近屏幕,雨水滴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成晶莹的水珠,像缀着碎钻。“他们的『危旧鉴定』用的是卫星遥感数据,分辨率只有5米,”他滑动自己的相册,调出一组对比图——左侧是开发商报告里的模糊影像,右侧是他去年用单反拍摄的细节:周奶奶家山墙的砖缝里,甚至能看见筑巢的泥蜂,蜂房用泥土和唾液筑成,呈螺旋状,“你看这张,梁上的『八卦椽』完好无损,是老上海匠人特有的抗震结构,能扛住六级地震。”
两人拐进更窄的支弄,头顶的电线像蛛网般交错,挂着湿漉漉的塑料袋,袋里装着隔夜的垃圾,在雨中轻轻晃荡。林晚星的皮鞋踩进一个积满雨水的坑,冰凉的水瞬间灌满鞋窠,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脚踝处的旧伤传来隐痛——那是大学时穿高跟鞋参加晚会留下的后遗症。江屿回头看见,从画具箱侧袋里摸出一块干净的麂皮抹布,边缘缝着褪色的蓝布条:“擦擦吧,前面就是周奶奶家,她今早还念叨着要晒被子。”抹布上沾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和他身上常年萦绕的颜料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让人心安的气息,像画室里的阳光。
周奶奶的两层小楼隐在弄堂尽头,门楣上的“福”字砖雕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然能辨出蝙蝠的造型,寓意“福到”。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罗汉钱》的沪剧唱段,袁雪芬的嗓音被雨声浸得发黏,断断续续地唱着“燕燕也许太鲁莽”,唱到动情处,尾音被雨点击打瓦片的声音盖过。江屿轻轻推开半扇门,门上的铜环发出“哐当”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筑巢的麻雀,雏鸟的惊叫声在弄堂里回荡。
“周奶奶,是我,小江。”他走进天井,雨水从马头墙的水槽里流下,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圈圈涟漪,像年轮。林晚星跟在后面,看见天井中央用破搪瓷盆种着仙人掌,盆沿裂了三道缝,用铁丝箍着,里面插着几支医用棉签——那是周奶奶用来给孙子阿伟掏耳朵的,棉签头已经发黑,却依然整齐地插在土里,像某种仪式。
里屋传来竹椅挪动的声响,周奶奶扶着剥落的门框走出来,头上包着蓝布帕,帕子边缘磨得透亮,露出底下花白的头发。她看见江屿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像点燃的煤油灯,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阿伟,你可算来了,奶奶给你留了饼干。”她转身走向里屋,脚步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包角渗出深褐色的油渍,在纸面上晕开不规则的形状。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缩——阿伟是周奶奶患白血病去世的孙子,这是江屿在画展手札里写过的故事,说阿伟去世前最大的愿望,是让奶奶住上有电梯的房子。她看向江屿,只见他微微俯身,脊背弯成温柔的弧线,任由周奶奶将油纸包塞进他掌心,脸上漾开的温柔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不像半岛酒店里戏谑的挑衅,也不是画室里专注的冷冽,而是像春日阳光穿透云层,柔和得能融化坚冰,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
“奶奶,我不是阿伟,”江屿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覆着白绿霉斑的桃酥,边缘已经受潮软化,像被水泡过的海绵,“您看,我是小江,江屿。”他指尖划过霉斑,小心翼翼地避开最严重的部分,咬下极小一口,腮帮轻轻鼓动,“嗯,还是奶奶买的最甜,比半岛酒店的点心好吃多了。”
周奶奶眯起眼睛,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去摸江屿的眉骨,指甲缝里积着陈年的污垢,却异常轻柔地拂过江屿的眼皮,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怎么不是阿伟?这眉毛,这眼睛,跟我阿伟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双眼皮,眼角微微上扬。”她的声音里带着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快吃,奶奶昨天排了好久的队,超市搞促销,买一送一呢。”
林晚星站在天井的雨帘外,油纸伞的伞骨硌得肩膀生疼,伞面的竹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她看着江屿耐心地陪周奶奶说话,听她絮叨阿伟三岁时掉进弄堂口窨井的旧事,看着他时不时点头,回应着“后来是王师傅用竹梯把他捞上来的吧”,语气熟稔得像亲身经历,连细节都分毫不差。她想起半岛酒店里他衬衫上的咖啡渍,想起摩点网那条失败的众筹通知,突然意识到这个总被她认为“不务正业”的男人,心里藏着比钢筋水泥更坚实的温柔,那是一种历经挫败却未被磨平的善意,像老房子里的柏木柱,沉默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