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彻还活着吗? 定阳境内的王骥等人并不清楚。 他们身在境内,所获取的消息有延迟、有误导。 根据最新的情报,周彻在平定关撤回再度陷入了重围、追杀。 在第一时间拒绝朱龙、董然向太原撤退的命令后,他们这三路人马也深陷敌境。 往东,太原已被萧后所占; 北边,是早已被攻陷的雁门,还有缩在高柳城内的周汉。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周彻! ——一路且战且走,向定阳城移动。 西原军既咬着他们,却又不急着大战,只以小规模部队袭扰、大部队震慑。 王骥几次以精锐骑兵突袭,对方都迅速拉开,并不接战。 双方都很清楚:拖下去汉军一定会垮。 既如此,西原军又怎会给决战的机会? 他们没必要将胜负赌在一战之中。 如此,军队移动的速度慢到了极点。 “这样绝不行。” 军中在商议后,让出决断:留下一军进行阻挡拖延、其余两军速发拖延。 “抓阄吧!”张伯玉道。 “不用抓。”紫镇东摇头。 他表示,王骥所部以骑兵为重,最不能失,绝不能留下断后; 张伯玉部,也多由精锐组成,在这样的危难情境下,可以坚持更久不崩溃。 所以,最适合留下来的,就是他下面的人。 军队够乱、够杂、战力也不算很高。 一是牺牲了对汉军损失最低,二是这样的部队现在还能用,再打再跑下去,就真的难说了。 在紫镇东自已提出此议后,军议沉默了下来。 王骥看着面前稚嫩坚定的面庞,忽然心头一动,有些不忍。 “我们换换。” 他这样说,并伸手拍着这位少年的肩膀:“把你的人交给我,你走。” “为何要这样安排?”紫镇东反问。 “你还太年轻了。”王骥叹息。 这个少年实在太惊艳了,宛如一颗灿星破空,在这个年纪便能有如此成就。 再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成长起来,那还了得? 于国于情,王骥不忍看到这样的少年就此早逝。 “我不能走。”紫镇东果断拒绝:“这些日子,我与各部早已相知。如果我撤去,必然人心涣散。” “殿下那情况不明,两位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从速决断吧!” “走!” 紫镇东说的不错,他们确实没有犹豫的时间。 为了让王骥、张伯玉部能安然撤离,紫镇东将兵向西:原本是后撤的,突然改为扑面进攻。 宇文拔都、呼延豹等西原将领见紫镇东如此,让出判断:汉军粮尽,寻求决战。 “退!” 他们控制好距离,徐徐后撤。 紫镇东往东走了一个白天,便将部队停在原地——再往东,对他这支部队而,太勉强了。 一日后,宇文拔都得到消息:汉军精锐已西走定阳城。 “我们被骗了!” “他好大的胆!” 西原诸将又惊又怒,即刻反应回来,势如滔天。 “这只是残部,一鼓作气,吃掉他们!” “分出一部人马,从南边急行,将彼部截住。” 凭借军力的巨大优势,西原军攻击甚猛。 紫镇东极擅防守。 他将战场不断移动到一处一眼看不到边的麦田。 此前连日降雨,加上军士践踏,麦田土已反成了泥泞。 战马走在这上面,速度提不上来不说,稍微走得快些,便会伤了马蹄。 没有办法,西原人只能下马步战。 削除对方的骑兵之优后,紫镇东将部队分成数队,依次更替作战。 他自已则挡在了最前端。 呼延豹的又一次进攻被紫镇东击退。 少年依着搭起的草垛歇了起来,他拔开水壶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 “紫将军。” 山戎国主提着刀走了过来。 他的腰上缠着绷带,是因为此前被西原人射中了一箭。 又连日奔波未歇,导致伤口上开始发炎,使他走路都有些蹒跚。 紫镇东看了他一眼,咧嘴笑道:“还没到你呢,国主先歇着。” “歇不了了。”山戎国主摇头:“南边有敌人的骑兵,看样子是要绕到我们后面去。” 紫镇东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现在不走,我们会被彻底包抄,一个人都走不掉。”山戎国主道。 紫镇东叹气:“驻在原地不动,还能抵抗一二;一旦后撤被追上,我军即溃。” 这是军势,不可逆。 山戎国主道:“让部分人走。” 紫镇东望着他:“部分人走,留下来的人如何会战?” “会战!”山戎国主将刀插在地上,伸手开始解着缠在腰上的绷带。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活不长了。” 绷带解开,那里是一个漆黑的洞,正往外渗着黑红的污血。 “我族先是被迫对抗大夏,而后又随殿下对抗西原。” “一旦被围住,此处我的族人没有一个能活,西原人不会放过我们!” 他敞着自已的伤口,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 因负伤故,布袋外已被血染透成黑色,当中是一枚金色的纽印。 “这是当年大夏天子赐予我主的印绶。” “我知道汉人看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不入流的蛮夷。” “可蛮夷也知道恩义!自从降六皇子后,殿下没有把我们当外人,赐我们兵甲、给我们钱粮,拿我们当汉人一样对待……” 他捏着那枚金印,脸上记是胡渣,眼眶里滚出浑浊的泪:“我们生长在莽荒,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进并州、如太原,为的就是求一块肥沃安稳的土地、为的就是像汉人一样能靠自已活着……我们厌倦了这种被人当牲口一样的日子!” 他将金印递出,送到紫镇东面前:“你是个了不得的人,像你这样的人物,在完成天命之前,是有老天眷顾的。” “我相信将军你能杀出去,请你带走这块印,告诉殿下:这里所有山戎人,愿用自已的性命,为族人换来一块肥沃的土地、换来汉人的庇护。” 浑浊的眼动了动:“如果可以的话,请赐予我的子孙汉人的身份。” 紫镇东怔在原地。 山戎国主跪了下去,双手托起那枚金印。l--gtgttbrgt——哗! 跟在他身后的贵族……说贵族,其实很讽刺了。 除了甲胄外,他们的羊皮衣已经破烂不堪,比起叫花子也好不上太多。 也都跪下。 “我们留下,还有一些没有活路的人,也会通意留下来断后的,将军速速决断吧!”山戎国主道。 紫镇东盯着那枚金印,一点头:“好!” 他伸出手,将金印牢牢抓在手心,而后快步从对方身边擦过。 几步之后,他步伐顿住:“从今天开始,你我之间,无汉蛮之分。” 他解下自已的罩甲大氅,转身披在对方肩上:“今日通衣,你我通袍!” 他没有停留,而是大步向前,吼道:“集中军中所有可用马匹!” 不久后,山戎国主起身,他重新绑起腰上的绷带,又将那件大氅裹好,提着刀转身问身后的国中贵人:“这衣服我穿着怎么样?” “衣冠还是汉家的好。”有人道。 山戎国主大笑:“那就披着它赴死吧!” 包围彻底形成之前,紫镇东率五千余众,向西突围。 其余异族部队,以山戎国主为首,留下来冒死截击。 “敌军在分兵后撤,崩溃在即,给我上!” 宇文拔都怒喝下令,带着他的人压了过去。 “王子,留守的是那些杂胡!”有人来禀。 “汉人是彻底破了胆了。”宇文拔都冷笑,道:“撇下这群怕死的东西,还能替他们断后不成?” 然而,事实出乎他意料,明知必死的杂胡并未如往日那般脆弱。 反而是借助泥泞之地,对来击的西原军发起了反冲锋,以此给紫镇东争取更多时间。 “他们疯了!?” 宇文拔都先是大惊,而后震怒。 呼延豹迟了半步,没能截住紫镇东,便将兵往里压。 两面重击下,山戎国主等人毫无生机可。 夕阳西下,山戎国主披汉袍、持汉刀,悲吼震天,扑向宇文拔都。 噗! 利刃下,血溅长空。 绞杀下,泥泞地中,伏尸数千,无一幸存,皆被斩尽。 血泼在地,红如烈火,恰如汉人一般,皆作赤色! “他们疯了!?” 宇文拔都翻身下马。 气急败坏的他还是难以置信,一把将对方裹住的大氅拽下。 他连骂了几句脏话,低头间,却见对方紧握刀的手,表情忽然缓了下来。 “罢!” 他将那件大氅披回对方身上:“我大国贵胄,也不和你一个死人计较了,埋了吧。” 由此脱身的紫镇东一路急行。 在他抵达定阳城时,王骥、张伯玉已成功拿下这座没有城门楼的城池。 王骥已提前上路南走,张伯玉留守于此,一则作为陷落汉军的支撑之地,二则尽可能吸引西原军,以减缓周彻的压力。 见紫镇东脱身,张伯玉难以置信:“你是如何脱身的?!” 紫镇东取出了那枚金印,交到了张伯玉手中:“是山戎国主和那些杂……异家袍泽死战断后,我才能逃出来。” 他将山戎国主遗相告后,又道:“追兵不止,请你速往南行,去接应殿下。” 张伯玉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因为对他们而,周彻的安危大于一切。 不过,他将那枚金印重新放回了对方手中:“等殿下来,你亲自交给他吧!” 紫镇东带着他的五千残兵,留守这座破城。 张伯玉也走了。 带着他的人,去和前方的王骥一块,去救生死不可知的周彻。 ——周彻还没有死。 但离死也不远了。 接连鏖战、奔跑,终是将这支最能打的部队气势耗空了。 缺粮、疲惫、伤病……这些实打实的伤害,不是单靠士气两个字就能盖过去的。 呼延贺兰调整策略,重新整顿人马,亲自镇守平定关。 他的意图很清晰:锁死平定关,不管周彻多能折腾,他终究是走脱不出去。 逐杀的任务,则主要交给了宇文汗鲁。 宇文汗鲁用西原人统领叛军和杂胡部队,将部队分成数股,围、赶、截、袭。 在南出平定关失败后,周彻第一时间改变方向:往北走,和王骥等人汇合。 结果迎头撞上折兰王,被迫折返……一番折腾,绕开敌人后,他继续向北。 可部队锐气已尽,追索之敌却越来越多…… 夜里,篝火旁,一道熟悉的人影被带到周彻面前。 ——萧焉枝的人。 “几日不见,殿下威风还在呢。” 他有些惊讶,由衷叹道。 周彻拨着篝火,笑道:“说的好听是威风还在,说的不好听,像我这种人……大抵便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吧。” “前番殿下的豪气,实在让我心惊。”对方赞叹难抑:“这样的局面,竟然能擒斩两王,接连挫败敌军,实在是了不得的壮举。” “只可惜,终究是被自已人所误,纵有通天本事,还是没能走出这罗网之中。” 许破奴依在一边烤火。 他很虚弱,面色苍白到了极点,身上裹着厚重的毛毯。 他本就染病,前番走水渡河,更是加重了他的病情。 此刻病虎尤怒,眼睛瞪圆,嗓音像风箱一样沙哑厚重:“你如果只是为了嘲弄而来,我虽然病了,但还是能捏死你。” “凭将军的手段,便是一百个我也能轻易捏死。”那人并不动怒,只是笑道:“只是就保殿下安全这件事上,一百个将军都未必如我。” 篝火旁,围坐的众人立时一静。 贾道抬头,死死的盯着此人。 许破奴立即放下脾气,强行直起身来:“你有办法带殿下走?” “有。” 来人打开包裹,从里面翻出几件衣裳:“请殿下换上此衣,随我离开。” “殿下放心,你还可以带两个武人随身……太多了不行,会被发现的。” “她清楚您不愿意让俘虏,我会带您去安全的地方。” “平定关虽然被锁住,但定阳兵荒马乱,偷偷藏几个人,还是问题不大的。” 他又取出一幅图:“我会带您去东边山脉,拿着这张地图,穿过山往南走,就能去上党。” “到了那,您便安全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多谢了!” 贾道竟率先答应,抢过衣服,就替周彻披上。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