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先不知道。
他不确定,是否还会有其他的变故。
但只要埋伏在指挥部外的同志们,能顺利赶到,并且控制会议室里的那些军官,尤其是那位姓唐的司令官,他们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可就在这时,赵登先的面色猛地一变。
他听到了电机房外的皮靴刮擦地面的声音。
还有愤怒的岭南口音的嘶喊。
“电机房是这个方向吧!”
“该死的,大战在即,指挥部竟然遭到突袭,是鬼子?”
“不知道……但指挥部里,一定有内鬼!”
“警卫连的人呢?”
“一堆人都昏睡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这帮酒囊饭袋,还不如我们地方军!”
……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方方言,赵登先听不懂了。
他刚刚缓和的身体,再次紧绷。
他咬紧牙关,抓起手边的步枪。
黑暗中,他听见王天将嘶哑的声音。
“粤语!”
“应该是过来参加会议的指挥官的警卫!”
“老赵,还能动吗?”
赵登先吐出一口浊气。
“还可以!”
“我们得守住电机房,电机虽然被毁了,但是鬼知道,指挥部这里,还有没有藏着其他的备用电机!”
“还是得打仗!”
“一会儿我先上……你负责打枪!”
可就在这时,赵登先听见了王天降嘶哑的声音……
“不行!”
“我觉得有点迷糊!”
“弹片卡到了大腿里,流血太多,我快要撑不住了。”
“老赵……”
“班长!”
“我这里还有两颗手雷,一会儿,我直接上了。”
“你一定守住电机房……”
赵登先咬着牙。
“该死的!你说什么胡话!”
“还没到最后一刻!”
“咱们子弟兵,不抛弃,不放弃!”
黑暗里,赵登先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和咳嗽声。
“班长……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我,活不了啦!”
“而且,就是因为我是子弟兵,所以我才要这么做……”
“我啊!”
“打小,爸妈就离了婚。”
“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
“可我不听话……”
“没当兵之前就是个黄毛混子,按照网上的话说,是个精神小伙,抽烟,打架,混台球厅……”
“眼看到了十八岁,没有大学上,我叔——我爸的亲弟,觉得我这样下去,这辈子肯定废了……所以他就生拉硬拽,把我送去当兵!”
“刚当兵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每天训练,我都累得半死,不知道在部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想着快点退伍!回家继续当混子……”
“可部队就是有这种魔力,几个月的时间,我本来荒凉贫瘠的脑袋里,竟然也有了集体意识,也会在乎起连队的荣誉和成绩……我们连曾经是英雄连,我是我们连的第五千三百而是一个兵!我不能给先辈丢人。”
“后来,楚江泛滥,我们连队被拉过去抗洪救灾……我看见那些老百姓的家被洪水淹没,看着和我奶奶一样大的阿婆,跪在地上哭嚎,我忽然觉得心里酸涩,我着急,我发慌,我想保护这些老百姓……”
“在天灾面前,这些老百姓能指望的只有我们了!”
“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支队伍,真的可以人定胜天的!”
“所以我和身边的战友一起,在武江滩上,吭哧吭哧不要命似的连扛了三天沙袋。”
“最后完成任务登车的时候慢了一步,只好靠外坐着,刚想闭眼休息一会。”
“裤衩一声飞进来了一个大西瓜,奔我面门就来了。”
“我太累了,也大意了,没有闪。”
“险些被一个西瓜当场开瓢。”
“趁我捂着鼻子发懵,沿岸百姓并未给我任何的喘息的机会。他们追着军车一边跑一边投掷手头所有的刚才在小卖部买的物资。”
“那个小卖部的老板我之前见过,他冲锋在最前面,正举着一箱方便面在找角度。”
“我和战友们先是迎来了一波红牛易拉罐的急促点射,然后是脉动、乐虎、体质能量等饮料瓶子的密集扫射。”
“最后大家伙来了,各种诸如盼盼法式小面包、魔法士干脆面、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成箱成箱的食品包装,以范弗里特弹药量给我彻底砸躺下了。”
“我和战友们瞬间被淹没在了膨化食品的海洋里,车辆里满地饮料瓶子乱滚,坐前面的人员四仰八叉鼻青脸肿,坐我后面的战友蜷缩着躲我后面拿我卡视野,坐在最里面的班长怒吼着:同志们,给我顶住,顶住!!”
“军车终于开远了,人们也终于停下脚步,我回头看去,人群里有一个正在撒泼的大娘,周围的人们正在好声劝慰着。”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大娘——只因为自己儿子跑不快被人群挡住了,致使她买的一袋子香蕉没能扔上军车,我至今记得她当众数落儿子时,那愤恨不甘的目光。”
王天将的声音,越发嘶哑,语速却越来越快,像是临终前的喃喃自语……
“细数短短的军旅生涯,我曾面对滔滔上涨的江水面不改色。”
“我曾对双手的大血泡嗤之以鼻,”
“我曾因为挖沙至少铲折了七八根铁锹。”’
“光是江滩上不知道谁埋得的死狗,愣让我刨出来三四条。”
“连长要是说下午三点江堤堵不住,咱们就筑人墙。”
“我两点半就跳下去先打着地基。”
“生怕让别人抢先当了英雄,然后回头告诉俺爷爷奶奶,我是个孬种。”
“我们连,是抗洪抢险模范连!”
“汉江火车站前,修着的三个雕塑——那仨拄着铁锹累睡着的战士们。知道雕的原型人物是谁吗?那是我战友!!!整个荆楚大地,谁不知我部忠肝义胆舍生为民?
“我出自这样的英雄部队,从无数的英雄的先烈们手中接过的是如此光荣的使命和责任。我再也不是之前的黄毛混子了,我穿上军装无所畏惧,武装带一扎天下无敌……”
“结果……让个西瓜给我鼻子干碎了!?”
“嘿,那个年轻小伙,就出了膀子力气,铲了几锹土!真要是跟上世纪的先辈们论起来,狗屁不是。”
“怎么就值得老百姓那么爱戴呢?”
“我退伍很多年了……现在就是一名普通老百姓。”
“退伍的时间太久,久到有时候我都要忘了当兵是什么感觉了……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看见了金陵城的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我又一次心慌,又一次发急!”
“我看见,只因为我把一对母女护送到了安全区,那个母亲,就把她包里的仅有的一块没有发霉的糕点,死活都要塞进我手里!”
“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抡着膀子,扛沙袋的感觉!”
“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在军车卷起的尘土中数落儿子的大娘。老人家当天非常难过,只是因为抢修江滩的子弟兵们没能吃上她亲手买的香蕉。”
“我想起前些年,大夏边境紧张,有人评论说——“我他妈天天抽这么贵的烟,是让你去跟人贴身去激战正酣的?你们就找个绝对安全的地儿,往那儿一猫,远远的看着,但凡丫儿要是敢靠过来一步,别犹豫,各种导弹火箭弹,选最大口径的哐哐给我无脑往出砸,等装备不够了发帖子招呼一声,我立马挑最贵的烟抽!抽烟不行,我直接捐钱……””
“我忽然意识到!百年前的老百姓和百年后的老百姓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质朴,一样的悲悯……”
“我也是一样的……多年前在江滩上扛沙包的我和现在扛着枪的我也是一样的!”
“我想要保卫我的同胞!我是人民的子弟兵!!!”
“我得死得有价值……”
“班长,帮我喊最后一句话!喊完我就冲锋了!帮我喊一句——国家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赵登先浑身发颤。
他咬着牙,睚眦欲裂。
随后他抬起头,嘶声大喊。
“王天将!国家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