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瞬间,那张总带笑的脸,似乎沉了一下,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神色浮现眼中,又极快地被酒味冲散。
“唉——矫情!”他嗤笑一声,甩甩头。
天光将尽,西北角那三盏刻意布置的灯笼,次第亮起,柔柔的光铺在微澜的运河上。
“好!”
陆寒舟长长舒了口气,望着水光粼粼,“又是平安夜喽!”
夜幕笼下,新生楼换了副脾性。
……
楼上“哐当”一响!小云毛手毛脚,差点撞倒二楼天字房外那只歪脖素瓶!
眼看瓶身倾倒——
“啪嗒!”
陆寒舟手中酒杯“失手”摔碎在地。
与此同时,那歪脖瓶仿佛被无形之手一扶,稳稳立住。
“小姑奶奶!”陆寒舟跳脚骂道,“磕了碰了,抵你去刘三那儿换烧鸡!”
他的脚却精准一扫,碎片溜进墙角暗槽。
他抄起酒壶塞小云怀里,“愣神!丙字桌的‘造梦’见底了!”
……
此夜恰值月圆良宵,几盏手扎莲花灯悬起。正中一盏,墨迹淋漓:
“生在江南烟雨旁,掌柜无父也无娘;
一块顽玉伴身侧,机关算尽守破楼。”
谜底?众人疑惑!
“店小二!”陆寒舟哈哈大笑,得意之形溢于言表,引来满堂老少笑骂“促狭掌柜”。
老镖师陈七爷抿了口酒凑近,压低嗓门:“陆掌柜,你这‘破楼’……可守得紧?最近邪乎。江南镖局,嘿,满门……鸡犬不留!死相难看,喉头就一个紫点子……那症状像是中了最近江湖流传的剧毒物——紫鳞沙。你留点神。”
“紫鳞砂?”陆寒舟举杯,笑得没心没肺,“我这破楼也就值两坛薄酒,不够塞人牙缝!”
夜幕渐深,河上画舫灯影绰约,丝竹声浮水飘来。
陆寒舟像往常一样,换了一身崭新的月白长衫,玉扣一丝不苟系到领口,指尖一弹银簪尾:
“小云!楼里看紧点!爷今晚‘邂缘’要是成了,回头赏你一坛‘逐性’,许你仗剑天涯!”
他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春色,转身就要往门外拴着的小画舫踱。
“嗤!”小云甩着抹布在他身后,“掌柜的!您那点心思,画舫上的莺莺燕燕都门儿清!可留神别又被王小姐拽着念诗,回来又得煮两壶‘忘尘’醒脑子!”
“就你话多!”
陆寒舟笑骂着回怼,抬脚就要往泊在河边的精致小船上踩。
噗通!!!
一记沉重的闷响,像麻袋砸地,结结实实摔在新生楼大门旁的青石阶角。
陆寒舟那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他缓缓、缓缓地扭过头。
一道人影瘫在那儿。青绿衣衫被泥水糊成一片,长发盖脸,那身姿应该是个姑娘。
“……”陆寒舟沉默了两息。
空气里浮动着画舫飘来的脂粉香,和他身上新衫散出的皂角味儿。
陆寒舟那张桃花脸上,精心酝酿的风流春意肉眼可见地淡化、僵硬、最后彻底垮掉。
“卧………!!!”
陆寒舟咬牙切齿,“哪个王八蛋专坏老子好事?”
他声音拔高,盖过了画舫的丝竹声。
他大步折返,脸上的嫌弃肉眼可见,捏着新崭崭的绸袍袖口蹲下去,用指尖——隔着老远——戳了戳那泥水模糊的肩膀:“喂!断气了吭一声!爷好叫伙计连夜挖坑,别耽误爷上船寻缘!”
指头戳上去,冰得死人!
“嘶!活见鬼了凉成这样?”他手猛地缩回,脸上不耐烦更重,却到底还是皱着眉,一把拂开糊在女子脸上的乱发。
陆寒舟俊朗的眉峰瞬时蹙紧:“真会挑时辰!……这模样……倒是长得挺好看!”
残阳扫过那张脸——这看着约十***岁的姑娘身着一袭青绿薄衫,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残玉,长睫紧闭,微颤,透出些微生气,头发散乱,却难掩其绝色。
“啧啧啧……美人……姑娘生这般绝色,何苦落此地步?”他低叹,话里嫌弃未尽,却主动将其抱起。
“咦,沉得很!”他嘴上抱怨,脚下却不停,抱着人疾步回楼。
小云正探头看热闹,眼睛瞪得溜圆,见状拍着大腿咯咯直笑:
“哎哟喂!掌柜的!您这画舫邂缘的功夫可真是独步江南!岸上都能邂个沉甸甸的‘大缘’回来,高!实在是高!”她伸着拇指,“画舫上的莺莺燕燕您看腻了,这是老天爷给您送了个天降奇缘?……还是湿身的!”
“湿你个头!”陆寒舟气咻咻,抱着人直闯后院,脚步声咚咚响,“渡人渡仙难渡你!小爷好端端的缘,全成孽了!真要命!”
等陆寒舟抱着人往里走,小云的笑脸立刻垮下来,小跑着跟上:“掌柜的!您看清楚了没?这衣裳料子看着不便宜,还有,她这模样……别是惹了什么大麻烦吧?咱这小破楼可经不起折腾!”
她凑近了点,眼睛瞟着女子紧握残玉的手:“这缘……看着有点凶啊?还攥着东西呢!”
陆寒舟:“……别废话,快帮忙,煮碗热汤!多加姜,驱寒!”
小云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一跺脚:“知道啦!……上好的姜片是吧?记您账上!”
嘴里抱怨着,脚下却飞快地朝厨房跑去。
河水里,新生楼灯火通明与画舫笙歌遥相呼应,晃晃悠悠,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
陆寒舟坐在屋前,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一声轻叹混着酒气散在风里:
“树欲静……风不止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