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真的能洗掉吗?” 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叶无坷也有些茫然。 问他问题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廷尉,也许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存在了许久。 也许他早就想找人问问。 这个当值的廷尉在看到叶无坷的时候有些紧张,有些激动。 他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之中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叶千办,在现在的年轻廷尉心中叶无坷有着如捕神一样的地位。 他肃立行礼之后看着叶无坷就要从眼前经过,他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不问的话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突然听到这样一个问题,叶无坷回头看向那名年轻的廷尉。 “为什么会问这个?” 叶无坷问他。 年轻的廷尉说:“回明堂,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想问问您。” 叶无坷:“总得有个缘由。” 年轻廷尉还没说话,高清澄回头说道:“他就是廷尉府新组建的那个分衙其中一个,按理说可不该在这当值。” 年轻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是......确实很想很想看到叶千办,不不不,是叶明堂是什么样子,所以偷跑过来,好说歹说的请同袍容我在我这站一会儿。” 高清澄:“很好,你,还有和你换岗的人,各扣一年俸禄,降一级。” 说完她看向叶无坷:“现在可以给他解惑了。” 年轻人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连累了他的同袍。 叶无坷问他:“你想说的罪恶是否能洗掉,有没有特指?” 年轻人说:“也不算是有什么特指,只是因为最近一直都在跟着分析案情所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让我说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又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这个案子绕来绕去的。” “表面上给人一种感觉就是抽丝剥茧一样,好像我们在发现事情的真相,然而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又好像根本没有意义。” 叶无坷道:“你想说的是那一层一层套起来的壳?” 年轻人点头:“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 叶无坷说:“你其实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你也看的很清楚了。” 年轻人更急不好意思:“我只是胡思乱想。” 叶无坷说:“罪恶能不能洗干净,我的回答是能。” 年轻人显然有些失望,有些怅然,有些不甘。 叶无坷说:“小罪坐牢洗,大罪斩首洗,哪有什么洗不掉的罪恶。” 年轻人愣住,然后笑起来:“虽然,虽然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明堂回答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叶无坷:“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有一种人,知道自己罪恶滔天,也知道自己最终难逃一劫。” “他为了让自己的结局不会那么惨,所以就布置好一层一层的迷局,用不同的人来分担他的罪恶。” “等到大家拨开了无数层后发现,按照律法公正已经处死了很多罪恶的人,那时候,真正的那个罪大恶极的人身上反而干净了。” 年轻人说:“是的,我们这个分衙一直都在分析这几年明堂你经手的案子,我发现。” 他刚说到这,外边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发现了!那个疯子发现了!” 叶无坷和高清澄对视一眼,立刻朝着门外掠了出去。 报信的廷尉一边跑一边喊:“在南城,快到城门了。” 与此同时,长安城。 东宫。 太子李隆势从外边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曌蕤先生坐在窗口安安静静的看书。 他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 曌蕤放下书册:“殿下是有话要问?” 太子嗯了一声,先走到一边倒了杯茶给曌蕤放在面前,然后摆手示意书房里的人退出去。 曌蕤端起茶杯闻了闻:“今日殿下这茶泡的有些浮草的气味。” 太子问:“先生说的浮草气味指的是什么?” 曌蕤笑着回答:“殿下有没有去过很干旱的地方?” 太子点头。 曌蕤说:“已经干涸了许久的河道满是杂物,突然来了水,从上游一路冲过来,把河道里的杂物推着往前走。” “其实也未必是真的有什么味道,可是当人看到那水头上被推着走的杂草就觉得鼻子里有一种味道。” 太子说:“先生一眼就能看穿我心不定。” 曌蕤:“殿下这样的人,天下事不足以动容,唯有身边人,能让殿下心境失和。” 太子说:“刚刚收到小橘子从冀州送来的信。” 曌蕤:“她们要找的人就在冀州?” 太子回答:“是。” 他看着曌蕤先生的眼睛:“先生早就知道人在冀州?” 曌蕤摇头:“不是早知道,也是一点点知道。” 太子问:“先生来长安......” 他的话还没说完,曌蕤就微笑着回答了:“原本是想解决一些家丑,顺便帮陛下剜掉一些毒瘤,只是没想到,后面的事会那么复杂。” 太子:“所以连温酒他们......” 曌蕤:“是我弟子。” 太子明白了。 “推手是先生?” 曌蕤:“不算推手,推手是那群年轻人,如殿下刚刚提到的连温酒,如束休,如徐胜己,如方知我。” 他看着太子回答。 “他们都有各自的理想,也有各自的死志,我和他们是在西域巧遇,那时候他们在策划漠北的事。” 太子:“那当时我大概也在西域。” 曌蕤回答:“殿下是在西域,我见过殿下。” 太子:“先生说他们都有理想,和那些案子......” 曌蕤:“说无关就无关,说有关也有关,他们是一群很好的年轻人,只是在他们为理想奋斗的时候被人利用。” 太子:“是......” 他刚要说是谁,曌蕤就点了点头:“是,也不只是他。” 曌蕤说:“我的父亲告诉过我,一个朝代的兴亡是有规律的,光靠朝廷在明面上的机制,其实抵抗不了兴亡的规律。” “现在百姓们提起旧楚都说这不好那不好,可旧楚也曾经好过,在开国之处,旧楚何尝不是欣欣向荣?” “周八百年见兴衰,楚四百年见起落,大宁二十年......已有苗头。” “父亲还说过,这种历史推进是无可阻挡的,早晚都会走到那一步,阻止不了,却能推迟。” 太子问:“推迟指的是?” 曌蕤回答:“死人,死很多人。” 太子好像明白了。 曌蕤说:“他们有理想,是因为他们也知道这历史的轨迹总是周而复始,如果要想推迟结局到来,就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杀一大批人。” 他问:“杀谁?” 太子回答:“做官的,生意人,江湖客。” 曌蕤点头。 “父亲说,如果持续有心狠的帝王,能十年杀一次,当然不是乱杀,也不是规则之内的杀,是重塑规则的杀,那官制就能一次一次洗干净些。” 太子问:“重塑规则的杀是什么意思?” 曌蕤:“以民心民意推动。” 太子:“造反?” 曌蕤:“性质差不多,没有造反这个词那么浓烈,殿下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就好,我也不知道这种行为应该定性是什么。” 太子懂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父皇结束乱世靠的也是民心,每当结束乱世创建新朝的时候,是民心民意前所未有的统一。” “所以每隔十年就要让百姓们亲身参与进去这种不是造反的造反,促成大批已有腐坏迹象的官员被淘汰。” “可是每隔十年......” 他说到这停下来。 曌蕤说:“没错,理论上每隔十年这样的事出现一次很好,可二十年能操作一次就不容易了。” “而要操作这样的事就不只是一位帝王凭手段就够了的,还需要无数明面上的棋子和暗面的棋子配合。” 太子:“连夕雾,方知我,束休他们都是自愿成为这种棋子的。” 曌蕤点头:“我原本只是想清理一下门户,我们相识之后,他们对我颇为敬重,我听了他们的话便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于是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做这件大事。” 太子:“推动那些腐坏从暗面冒出头来,让百姓们参与其中......先生一直都在布局。” 曌蕤笑了:“天下那么大,人才那么多,神都没资格在人间执子,我区区一介凡夫怎么可能执子。” “殿下你看,叶无坷在辽北道做的事,我可没有和他说过这些,我的朋友们也没有和他说过这些。” 太子:“束休突然停了,是因为他看到了未来希望。” 曌蕤点头。 太子:“所以冀州的人不重要,原本也只是个扛罪的。” 曌蕤道:“是啊,扛罪的人就不会选一个特别聪明的,只要能扛就够了。” 太子:“他一层一层的这么布局,到最后发现每一层都和他有关但每一层都没有他的痕迹。” 曌蕤:“是个好棋手。” 他笑了:“可惜生不逢时。” 就在这时候,外边有人到门口:“殿下,陛下请你过去一趟。” 太子起身:“陛下说什么事了吗?” 内侍回答:“陛下召见了徐绩。” 曌蕤和太子对视一眼。 未央宫,御书房。 皇帝没有看徐绩,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徐绩可能也没有做好准备,这么快就又能在陛下的书房里坐着听陛下说话了。 皇帝看完了手里的奏折放在一边。 此时距离徐绩进门已经过去了两刻。 皇帝问:“有把握了吗?” 徐绩摇头:“没有。” 皇帝:“一点儿都没有?” 徐绩回答:“倒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总不能是臣以十恶不赦的身份帮陛下推动朝廷改制。” 皇帝嗯了一声:“初衷就这么简单?” 徐绩:“是。” 皇帝:“那你从一开始便踏踏实实的不就好了?” 徐绩愣住:“从一开始......踏踏实实?” 他的眼神乱了。 冀州。 吴撼吾看了一眼面前拦着他的那个年轻人,那个留着一个大辫子的年轻人。 “你不要拦我,我要去长安。” 吴撼吾看向小辫儿:“谁拦我,谁死!” 在他身后有很多人倒在血泊之中,有刀兵,也有他认识多年的街坊四邻。 小辫儿就那么看着他。 吴撼吾:“你很强,但你一个人不是我对手。” 小辫儿还是那么看着他。 吴撼吾:“你能拖上半刻,刀兵就能汇聚起来将我拦住,我用我的头和你的头为赌注,我赌你拦不住我半刻。” 他跨步向前。 十根手指上,剑气吞吐。 小辫儿看到了,别人看不到他能看到。 一直都有人说,超品和一品的区别在于内劲的运用。 错了。 那是不到超品的人自以为是的想法。 超品和一品的区别就在于,到了超品的人已经不完全是人。 他们能看到一品以下的武夫看不到的内劲,能看到内劲释放时候留下的痕迹。 小辫儿不只是看到了那十道剑气。 他还看到了吴撼吾身边围绕着的气流。 所以他默默的从背后摘下来他一直都没有离身的长条形包裹,从里边取出来三根东西,在吴撼吾走向他的时候他郑重认真的拼接好。 一杆大槊。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