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的人总喜欢把问题确认一遍。
“奴婢保证。”
“好,很好。”虞兰芝松一口气,摸摸荔枝的小脑袋,“找你春樱姐姐,就说我让的,给你包一袋窝丝糖和松子糖。”
荔枝喜形于色,谢过娘子,又哒哒哒折返。
虞兰芝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竹凳上,放空。
忽然光线一暗,虞兰芝仰头,竟凭空出现一个陆宜洲,他没走。
第一个反应不是打招呼,而是迅速合上两条大咧咧打开的腿,作出端庄娴雅的姿态。
“你怎又回来?”虞兰芝暗恼,方才的坐姿到底是被他瞧了去。
陆宜洲居高临下凝视她:“你让人盯着我,是不是想我了?”
“你别发癫。”
“好。”
“……”
“明儿我要去趟外地,最快也得月底回京。”陆宜洲道,“我们要有那么多天不能见面,你答应我考虑的事可别忘了。”
虞兰芝垂下眼轻轻“嗯”一声。
“不问问我去哪儿吗?”
“陆宜洲。”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咱俩成亲,你跟我好好过日子不?”
“好好过。”
“你知道我家的规矩吧?”
“知道,我不纳妾。”
“在我这里,不止不能纳妾。”
“你说。”
“你也不能在外面,我不知道的地方做坏事,因为外面的话瞒得了我瞒不了别人,到那时大家都会像看傻瓜一样看我。你不能把我变成笑话。”
“嗯,我不会那样。”
她坐着,他站着,许是错觉,奇异的温驯,如此配合她,这让她心里稍稍舒畅,心里舒畅人也就变得大方。
大方的虞兰芝对陆宜洲道:“我这个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给我体面,我也予你方便。假如我们在一起,只要不动我的婢女,你在家关起门做什么出格的,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一条别太过分。”
陆宜洲立在原地,神色游离。
她正要开口,他抢先一步,淡淡道:“还有吗?没其他吩咐的话,那我先走了,芝娘。”
“……?”
陆宜洲折身而返。
虞兰芝凝视着他的背影。
最快月底才能回来,终于不用在他休沐的日子见面了。
说真话,她和他见面不是猫脸一阵便是狗脸一阵,再好也会掐起来,狗咬狗,命里犯克。
也不知哪个三流大师为她和陆宜洲合的八字,竟说天作之合,笑死个人。
接下来几日虞兰芝蹦蹦跳跳上衙,仿佛恢复了活力,每天下了值就回府,缩在自己的小书房练字。
她守灯有功,得皇帝恩赏,五月份太常寺考试难度直线下降,可以说是半卖半赠,只要她识字,熟记最基本的常识就能过。
压力骤然减轻,立即发奋狂练。
从前对自己的要求是写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现在却不满足于此,又有新的目标:写一笔极秀丽的簪花小楷。
让人眼前一亮。
练字这种事不需要多惊人的天赋,肯下苦功就一定有收获,天道酬勤。
虞侍郎夸下海口,只要虞兰芝照着他的法子练习,担保不久的将来,定会得偿所愿,令人惊艳。
她问阿爹:“有多惊艳?”
“过目难忘,以后看到字就会想起你的人,觉得你秀外慧中。”
虞兰芝的眼睛亮亮的,从此日日加练,比打八段锦还认真。
正月二十,虞兰芝的外曾祖母——沈家的老太君九十大寿。四邻来贺,就连官府也送来一笔大礼。
九十岁的高龄,不管放哪儿都要被视为祥瑞,时人相信祥瑞之家的子孙后代必然也长寿多福。
本朝皇帝更是大力推崇。
只要良民能活到八十,就要由当地官府赡养,免除所有赋税,按月领取油粮银钱,倘若孤寡无人照料,则由官府安排专人为其养老。
沈家的老太君便是这样一位祥瑞,不仅耳聪目明,还能吃能喝,这身子骨,都要成仙了。连皇帝都称羡,破格封为正三品吉寿夫人。
别看就一空架子散官没甚实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正三品,体面不说,关键减免赋税,每年不知为沈家省下多少雪花银。
幼年的虞兰芝,对人的双足的认知仅限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丫,或者阿娘那样嫩生生的大脚丫,从未见过发黑的,黄皱的,扭曲的一团骨肉。
那年无意中撞见晾足的外曾祖母,她被吓得哇的放声大哭,沈舟辞连忙将她抱走。
外曾祖母干瘪的嘴,慈祥的笑,完全不觉得被冒犯,苍老的声音嘟嘟囔囔叮嘱:“四郎,带好妹妹。”
那日,她被阿娘狠狠训斥。
从阿娘的训斥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被畸形审美凌迟的悲惨故事。
那一团丑陋的骨肉是已经覆灭的王朝留给幸存者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