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太后手中佛珠骤然停下,脸色凝重地低喝。 “速传太医……” “是!” 一个侍奉的小黄门匆匆下去。 薛绥望着卢僖颤抖的指尖,微摆广袖,款步近前蹲下,指尖搭上谢皇后的腕间。 “娘娘哪里不适?” 谢皇后眉头拧成死结,冷汗涔涔,强撑着摇头:“不妨事……不要因本宫扰了宫宴吉庆。” 薛绥瞥一眼她的脸色,扶脉时指尖微顿,然后若有所思地掐住她的内关穴,慢慢揉捏。 “娘娘脉象平和,只是劳心太过,有些虚火扰神,要静养才是……” 随着她指尖施力,谢皇后苍白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浮起血色,呼吸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温柔抬眸,手指轻摆,“许是操持宫宴太过劳累,一时心悸头晕,待大宴后,歇息两日就好。” 薛绥微笑:“娘娘为大梁操劳,还望珍重玉体。” 卢僖眼巴巴的望着薛绥。 见她款步后退,便要回席,不由皱眉。 “都说薛侧妃医术高明,有的是治病救人的法子,到娘娘这里,却是这般敷衍……” “娘娘明鉴。宫中有太医值守,臣妇不敢擅自献药。” 说罢,薛绥不慌不忙,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个青瓷小瓶。 “此药凝神静气,若娘娘不嫌弃,可随身佩戴,去一去秽气……” 说到秽气,她若有若无地瞥了卢僖一眼。 谢皇后欣然接过:“有劳。” 卢僖指尖无意识抚过手上镯子,眼见她如平乐公主所料,一步步踏入陷阱,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皇后轻启瓶盖,细嗅一下,顿觉暗香萦绕,灵台清明。 她将瓷瓶放在袖中,笑道:“本宫前日得了一匹缂丝料子,色泽鲜艳,正衬妙龄佳人,不如赏给侧妃做身冬衣。” 薛绥连忙推辞,福身谢恩。 “臣妇身份低微,粗陋之躯,恐污了娘娘赏赐……” “说的什么话?侧妃颜色,世间少见。”谢皇后笑着,示意她起身。 薛绥这才敛裾称谢。 这时,殿外通报声突传。 “图雅公主到……” 众人的目光刷地望向殿门。 这位公主远嫁而来,是西兹国最神秘的圣女,也是崇昭帝捧在掌心上的新宠…… 可她自从入宫就大门不迈,皇帝也免了她的礼数,为何今日却来凑这热闹?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目光紧紧追随在她的身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动一下。 几位西兹女子翩然而入,走在最前的女子轻纱覆面,额间红宝石坠子晃过眉眼,一袭月华鲛绡装,水袖翻卷间暗香浮动,玲珑身段在烛火下若隐若现,身侧两个侍女,也是环佩叮当。 “太后陛下万寿,皇后娘娘金安,敬祝阖宫上下喜乐顺遂,福泽绵延。” 太后微微颔首,“赐座。” 图雅公主优雅落座,萧贵妃死死盯着那抹艳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图雅公主舞姿倾城,名动上京,只给陛下一人献艺,不为太后娘娘添些雅兴说不过去吧?何不借今日中秋盛会,让我等一饱眼福……” 这番话明捧暗贬,将图雅比作宫廷乐伎。 再逼她献舞,让她当众取悦贵人,实在作贱…… 图雅公主没有愠怒,只是平和地起身,微微一欠。 “但凭太后吩咐。” 承庆太后和蔼一笑,“那你便随心而舞,让哀家和众位贵眷开开眼界。” 图雅公主敛衽行礼:“是。” 乐声清越响起。 图雅公主旋身而起,舞姿曼妙如流云舒卷,面容在轻纱半掩下,朦胧隐约,一舞罢,众人喝彩。她广袖轻拂,翩然归席,不与任何人交谈,神色淡漠而疏离,仿若置身事外。 端的是神秘莫测。 殿里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她的身上, 太后唤图雅,“公主为何不摘下面纱,让哀家瞧瞧西域美人的光彩?” “回太后,臣女自幼在乌兰圣山修行,依训不得以真容示人。” 她声音清冽如泉。 细听,似山涧泠泠的回响,又似雪莲初绽的清寒。 “圣山?”太后挑眉,饶有兴致地笑问:“听闻山上神明通晓天机,可断人间祸福?” 图雅公主轻轻摇头,“西兹的圣女向来只问神事,不问俗务。” 太后神色微怔,不再追问却神色渐冷。 “你且归席吧。” 谢皇后见状,端起茶盏饮一口,正要出打圆场,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烛火化作重影晃动,耳畔嗡鸣作响…… 手中的茶盏,“砰”地摔在地上。 殿内众人惊呼。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卢僖慌忙扶住皇后,焦急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刻意拔高的尖锐。 谢皇后捂住心口,不悦地摇了摇头。 卢僖突然转身,指着薛绥。 “薛侧妃,定是你给娘娘的药有问题!” 薛绥冷笑。 这神色慌乱的样子,没有半点栽赃嫁祸的章法。平乐是如何放心,卢僖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闺中娇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能不露出马脚的? 她目光落在卢僖透着心虚的面容,“卢二姑娘怕是急糊涂了,娘娘的茶是卢二姑娘递的,自始至终也是卢二姑娘陪在娘娘身侧,怎么倒怪到臣妇头上?” 卢僖涨红了脸,“一定是你方才近身时动了手脚……” 又焦急辩解,“或是瓶中有古怪。” “卢二姑娘……”谢皇后拉住她的手腕,摇摇头,勉力睁眼,“本宫只是突然头晕,并无大碍,你不用胡乱猜疑……” “娘娘千万保重,不要吓着臣女啊。”卢僖蹲下身子,扶住谢皇后的手臂,指尖突然悄悄一紧,略感怪异。 平乐说此毒无色无味,剧毒无比,不到半个时辰就会一命呜呼。 可她下药时间这么久,瞧着谢皇后虽有面色不佳,却只是有些虚弱,不仅能说话,还能安抚众人情绪,丝毫没有致命之象…… 她满心疑惑,忐忑不安。 “娘娘,你现在感觉如何?” 谢皇后摇了摇头。 薛绥缓步走近,指尖沾了沾地上的茶水,抬眼时眸光似淬了冰。 “臣妇斗胆,敢问卢二姑娘今日佩戴的手镯,可是南兹进贡的奇楠木?” 卢僖脸色微变,捂住手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绥淡淡道:“娘娘参茶中混有雪融草,此物与奇楠木相冲,难怪娘娘闻之不适。” 满殿抽气声中,卢僖慌乱后退,“臣女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说法,看来薛侧妃也是徒有虚名,不仅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对药理也一无所知。” 薛绥:“卢二姑娘既然精通药理,怎会不知其中利害,莫不是故意为之吧?” 卢僖气不打一处来。 “你胡说八道——” 她目眦欲裂,忽然朝薛绥扑过去。 平乐说,薛绥的后腰有一块可以证明她是西兹细作的烙印,只要她当庭扒下她的衣衫,就可以坐实罪名—— 谁也没有料到卢僖会突然发难。 混乱中,薛绥后背撞上蟠龙柱,卢僖又恶狠狠地拉扯住她,疯狂地抓挠。 电光石火间,裂帛轻响,那织金外衫被卢僖一把扯开,露出肩胛下方淡淡的旧疤—— 卢僖的惊呼穿透殿内喧嚣。 “天啦,她身上为何有这等恐怖的疤痕……”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薛绥的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 被人当众扯破衣衫,贵女夫人们何曾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 更骇人的是薛绥身上的那些疤痕…… 她们不敢相信,堂堂端王侧妃,竟是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这些疤痕从何而来,她究竟是怎样的人? 卢僖攥紧薛绥的衣袖,语气愈发尖锐,“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兵部查获的那起盗窃案,那女细作勾引兵部尚书,窃取神臂营机密火器图,受审后又离奇失踪——臣女听人说过,女细作腰间有一个兵部盘问时留下的烙铁印——” “妖女!”萧贵妃猛地起身,丹蔻恨不得直戳薛绥的鼻尖,“三年前兵部细作腰间的烙印,本宫亲眼所见……” 殿内骤然死寂, 那西兹女细作的事,当时震动朝野,已悬而未决许久,无人不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神色惊疑,面露惧色。 卢僖面露激愤,振振有词地指向薛绥。 “薛六、薛侧妃,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绥:“那得看卢二姑娘想听什么?” 卢僖尚未开口,上位的萧贵妃已指着薛绥率先发难…… “好一个狡猾的细作!上次让你侥幸逃脱,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薛绥盯着她的眼睛,缓缓搭上腰间。 殿里并没有男子,全是女眷,谁也没有想到,她一笑之后,会突然将半副衣袖连着外衫轻轻扯落,纤腰一转,将后背上的大片肌肤赫然显露在众人面前。 “娘娘说的烙印,莫不是这朵牡丹?” 卢僖面色一变。 本该是狰狞烙印的位置,肌肤光洁如玉,金墨勾勒的花瓣间,赫然藏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 萧贵妃讶然失语,脸色青白不定地盯着她的笑容,只觉喉头血气上涌,眼前发黑。 “你腰上烙印……为何会变成牡丹?” “让娘娘失望了。”薛绥拢了拢衣襟,轻轻一笑。 “我不是什么烙印,而是伤疤……” 说罢又侧头望向薛月沉。 “上次意外受伤,落下了一块难看的疤。是姐姐怜惜,特请女画师用金丝墨所绘。” 卢僖:“你撒谎!” 薛绥:“卢二姑娘对我身上的伤,怎会比我本人更清楚?莫非是你伤的?” 卢僖:“你……” 承庆太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最终停在沉默而坐的薛月沉身上。 “端王妃,你来说?” “妾身……”薛月沉掐着掌心,逼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妾身可以做证。婉昭仪生前去行宫遇刺,我妹妹为护婉昭仪,以身挡箭落下此疤……臣妾不忍她每日对着镜子垂泪,特请画师所绘。” “祖母,孙女也可以做证。”文嘉快步上前在殿上一跪,神色坚定,挺身而出,“那日我和昭仪前往行宫的路上,遭遇西兹死士伏击,是薛侧妃——不顾自身安危,救了孙女和婉昭仪……” 说罢她冷冷地望向萧贵妃。 “而那些所谓的西兹死士,后来却证实,是萧家豢养的死士,贵妃胞兄萧璟也因此惨死狱中……” 众人倒吸冷气。 萧璟之死,是萧家不愿面对的隐痛,也是宫人不敢在萧贵妃面前提及的忌讳。 文嘉不紧不慢道来,字字句句都似刀子在戳萧贵妃的心窝。 命妇们几乎不敢直视萧贵妃阴沉的脸色。 萧贵妃浑身发颤,无端想起东宫送来的那只耳朵…… 心里绞痛一般,恍如滴血。 “贱蹄子,别以为换了花样就能蒙混过关——” “今日,本宫非得扒下你一层皮……” 她咬牙冷笑,作势就要走近察看薛绥的花绘…… 然而…… 尚未碰到薛绥,她身子晃了一下,突然捂住胸口,哇的一声,嘴角溢出黑血。来不及呼救,整个人便四肢不受控地抽搐起来,直挺挺向后栽倒。 当啷一声,金簪坠地。 珠翠声响混着喉间断续的呜咽,在殿内格外刺耳…… 烛火为之一暗。 萧贵妃软在地上,颤抖着指着薛绥。 “你……你……谋害本宫……” 变故就在刹那。 命妇们花容失色,贵女们吓得失。 有人慌乱中撞歪案几,珍馐玉盏落地。有人绣帕捂嘴,却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尖叫。 有人疾呼,“快,太医呢,太医为何还不来,娘娘吐血了……” “报——” “陛下——陛下——” 尖利的通报声撕破中秋宫宴的喜气。 小黄门连滚带爬地扑进东殿。 “禀陛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七窍流血……” 宫宴顿时大乱。 崇昭帝龙袍翻飞,踩着满地狼藉疾步而来。 李桓、李肇紧随其后,随侍宫人提灯簇拥,脚步杂沓间,带起满地轻响,紧张气息扑面而来。 “爱妃——”崇昭帝蹲身托起萧贵妃,指尖抚过她的脸。 萧贵妃眼睛一颤,眼白泛起可怖的血丝。 “陛下……救……臣妾……” 喉间除了发出咯咯的气音,已然说不出话…… 只剩双手,死死抓着崇昭帝的衣裙,面色青紫,瞳孔涣散,嘴角渗出的血染红了绣着金线的衣襟,仿若一朵盛开的曼陀罗。 崇昭帝搂住她,赤红着眼眶:“太医!太医!” 太医踉跄奔入,指尖颤抖着把脉片刻,突然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陛下……贵妃娘娘,毒入脏腑,臣……臣医术浅薄,回天乏术,求陛下降罪!” 殿内众人皆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卢僖面色煞白,死死攥着裙角,双腿发软地倚着蟠龙柱,片刻方才回神。 “薛侧妃,你不是精通医术吗?还不快来看看娘娘?” 薛绥这时才不紧不慢地上前,指尖轻触颈侧,另一只手翻了翻萧贵妃毫无生气的眼皮。 “此毒甚是诡谲,贵妃娘娘脉息已断,大罗金星来了,也没用了……” 卢僖身形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萧贵妃七窍流血的样子,全然符合平乐公主所说的毒发惨状。 她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没事,突然暴毙的是萧贵妃…… 一个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傀儡,虽有歹心,也是闺中女子,手上从未出过人命。 卢僖已然阵脚大乱,全然驾驭不住这失控的局势,默默往卢夫人身边退去,全然不是宴前游刃有余的样子。 “卢二姑娘!” 薛绥喊住她,垂眸擦拭一下指尖,慢条斯理抬起头,冷冽地问: “你手上可是沾过蛇莓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