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神色平静,仿若对外头的动荡一无所知。 “二姐说的是什么事?” 薛月楼倾身过来,轻声说道:“方才我去寿安院给祖母请安,听闻刑部昨夜里抓了两个混进上京的西兹探子,祖母气得摔了茶盏。” 薛绥微微一愣:“抓西兹探子,祖母何必动这么大肝火?” “唉,怕招西兹人报复呗。祖母是训斥的是母亲,说她在这节骨眼上还回娘家招摇,是生怕旁人不知道父亲是刑部尚书,正在查西兹死士行刺的案子……” 薛绥眉头微微一蹙,脸上不见惊讶,“西兹人手段狠辣,祖母担忧不无道理。” 薛月楼闻声,又点点头道:“祖母前几日便已吩咐下来,除了采买,女眷一律不得出府。府上值钱的金银玉器,也都要收捡起来,锁入库房。” 薛绥拿起正在缝制的一朵绢花,淡淡一笑。 “这上京城不太平。一会儿失火,一会儿杀人的。父亲在刑部当差,难免招人记恨。家里小心些,也是应当。” 薛月楼叹口气,仍然心有余悸。 “我恍惚听说,端王府的张侧妃娘家宅邸,昨日遭贼人夜闯,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那两个西兹探子,便是父亲在张府抓到的……” 薛绥轻笑道:“梨香院倒没什么贵重物事,不怕贼人惦记。” “还是仔细些好!”薛月楼压低声音,拿绢帕拭了拭面颊,凑近她道:“这些日子,你可千万别往外面瞎跑。姑娘家家的,莫逞莽夫之勇。” 上次在烟雨楼算计姚围的事,薛月楼仍历历在目。 她深知这个六妹妹不一般,生怕她卷入是非危险中。 薛绥笑了笑,朝她眨个眼,并未反驳。 火炉上咕嘟咕嘟冒着白烟,蒸得薄荷水越发清苦。 院中安静了片刻。 薛绥笑盈盈将做好的绢花,簪在雪姬的鬓角上。 “你们快来瞧瞧,是不是年轻了好几岁?” 众人见状,纷纷笑着夸赞起来。 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小昭继续晾晒桂花,如意从攒盒里摸出蜜饯哄铭哥儿,几个丫头跪在竹编席子上,仔细分拣着桂花和雏菊,就连檐角的雀儿,也欢快地扑棱起了翅膀。 直到暮鼓敲响,薛月楼才告辞离去。 夜雾渐渐笼罩过来,窗外忽然传来羽翼扑棱声。 一只信鸽轻盈地落在案头。 薛绥轻轻将它捧在手上,取下脚环上的信筒。 这是天枢从西兹商队截获的情报。 “阿史那已出兵赤水关,欲与上京城的死士里应外合。大祭司正联络西兹旧部,谋划发动政变清君侧,拥立西兹王次子图尔古泰。” 显而易见,西兹的内乱一触即发。 大梁、西兹,都将自顾不暇。战与不战,都是旧陵沼布局的绝佳机会…… 身为执棋人,当精准落子,方能达成夙愿。 薛绥将布条投入火盆,看着火舌慢慢吞噬文字,黑眸微深。 “要唱好戏,就得先搭好台子。” 小昭捧着药碗走进来,见她眼下一片乌青,忍不住劝道: “姑娘,您都连着熬了两晚了,可要当心身子……” “画册上那么多人,还好好活着。旧陵沼的二十万冤魂,还等着我为他们讨回公道。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旧陵沼那些默默无闻的人,厨娘、马夫、绣娘……他们都如她一样渺小如尘,却都在坚守,用生命为饵,丝丝缕缕地织成大网…… 杀局已摆好,她如何能懈怠? 小昭明白她的苦衷,手指悄然收紧,眼眶发红。 “姑娘,喝药吧……” 薛绥低头看一眼那深褐色汤药,接过来仰头饮尽。 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侧过身子,望着铜镜中苍白的脸,恍惚想起那日天枢的话。 “破虏之功,记在李肇头上,他便会让旧陵沼陈冤得雪吗?” 次日五更天。 端王府的兰芷院里,烛火摇曳。 张侧妃对着镜子轻抿朱唇,举起手上的螺子黛,突然惊恐地发现脖颈里泛起一大片暗沉发紫的红痕。 “绿枝!绿枝!” 她惊慌失措的唤着丫头的名字。 绿枝匆匆走近,吓得手中铜盆险些落地。 “侧妃……您这身上,是,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 话音未落,张侧妃又忽然捂住胸口,气息急促地落下泪来, “不,去请王爷!快请王爷来……” “边关急报——” “边关急报——” 铜漏声响,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宣政殿沉浸在一片铁灰色晨光里。 传讯官急切高亢的声音仿若重锤,一下下砸在心间。 “启禀陛下,边关八百里急报!斥侯探得西兹王亲率十万铁骑,奔赴赤水关……” 崇昭帝怒不可遏,将奏报狠狠摔在御案上。 “好个阿史那!杀我妃嫔,掳我皇孙,如今还敢大军压境……” 阶下朝臣鸦雀无声。 兵部尚书的脊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崇昭帝目光巡视大殿,片刻皱起眉头,声音肃冷地问: “端王何在?” 中书舍人整理了一下朝服,恭敬地出列行礼。 “启禀陛下,今日端王殿下称病未朝……” 李桓素日勤勉,很少缺席朝会。 崇昭帝的脸色愈发凝重,眉头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父皇!”李肇突然跪在丹墀下,辞朗朗。 “儿臣愿赴赤水关,与西兹铁骑决一死战,扬我大梁国威。” 他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冷硬的汉白玉上。 “三月之内,儿臣必取阿史那首级,悬于城门!” “胡闹!”崇昭帝非但没有因他主动请缨而欣慰,反而沉下脸怒目而视,面色铁青。 “你当打仗是儿戏?三个月,你连山上流寇都剿不利索!” 李肇抬头直视圣驾。 一丝血色漫过他的视线,喉间泛起腥甜。 “儿臣不怕死,愿以死明志,替父皇分忧……” 朝堂之上,霎时一片沸腾。 有人赞太子英勇果敢。 有人暗自摇头,面露担忧。 谢延展连忙出列,躬身弯腰道:“殿下,使不得啊!太子乃国之储君,身系江山社稷,万不可轻易涉险……” 崇昭帝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在群臣脸上逡巡。 “诸位爱卿,何人能担此重任,率我大梁精锐之师,击退来犯之敌?” “臣陆佑安,愿立军令状!“ 一道坚毅的高喊声,打破了内殿的寂静。 陆佑安跪在宣政殿外的雕龙青砖上,双手抱拳,高举过顶,脸颊微微泛红。 “若不能寻回皇孙、击退西兹,臣便自刎以谢罪。” 说罢,他重重叩首,额头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声响。 “请陛下恩准,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与此同时,一群乔装打扮的西兹商队,正顶着初升的旭日,朝着永定河的桥头缓缓行进。 车队首领哈克木掀开篷布,露出表面的西兹香料。 微风轻轻拂过,香气扑鼻而来。 没有人知道,在香料底下,藏着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火药,足有百桶之多,用来毁掉大梁西市,绰绰有余。 上次永丰仓烧了七成粮草,使得大梁军需告急,朝野上下一片混乱,西兹王对此极为满意。只是从那以后,各个粮仓戒备森严,他们再无机会下手…… 不过,大梁开放互市,东市和西市商贾云集,各国胡商往来络绎不绝,随意出入也不会引人注意。 因此,他们重金贿赂河道巡使张怀义,准备干一票大的,掀起惊涛骇浪,打乱大梁的安稳局面,策应西兹王庭的铁骑…… 一个随从擦了擦额头,笑着说道:“前面便是永定河,过了永定河,沿着安远大街直行,便到西市!” 哈克木闻,微微点头。 马车碾过凸起的石块,车轮发出咯吱的响动。 那随从笑着靠近,递上一个水囊。 “首领,喝口马奶酒暖暖身子?” 哈克木伸手接过,刚仰头灌下一口,目光骤变—— 只见一群披甲执锐的大梁禁军,列阵而来,看那旗帜上的蟒纹,似是东宫铁骑。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