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出的三个人,一死一重伤。 话里有话,不说自明。 “对,殿下查得很仔细。”薛绥笑意未达眼底,“只是薛六愚钝,不知王爷突然造访,是为替薛六翻旧案,洗刷冤屈,还是……” “是你做的吗?”李桓截断她的笑。 一瞬的凉寒掠过心脏。 薛绥似笑非笑,“原来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桓眼里有一抹冷意闪过:“平安,这是你坦白的机会。” 薛绥蹙眉,脸上布满了困惑的神态。 “王爷会不会高看我了?我若有本事杀人放火,又如何会一身是伤?” 李桓的视线与她在空中相交。 阳光正好,斜入西窗,淡淡洒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一身素衣简约大方,举止轻灵而温婉…… 薛六肯定是有事的。 但李桓很难相信这般女子,会是那个狠戾到杀人碎尸残忍至极的凶手。 那黑手,定是隐藏在她的背后—— “许是本王想多了……” 李桓笑着,玉扳指轻轻叩在面前的棋盘上,震得棋奁内的黑白棋子簌簌乱颤。 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锦书在廊下恭敬地轻声提醒:“夫人,该进药了。” 薛绥应道:“端进来吧。” 锦书推门而入,将药盏稳稳地搁在案几之上。 李桓盯着那黑褐色的药汁,忽而轻笑一声。 “平安每日喝的,究竟是药,还是毒?为何这身子越吃越孱弱了呢?” 薛绥将药盏往前推了三寸,眉眼间仿若寒潭映月,清冷逼人。 “王爷对我如此疑虑,不妨亲自尝一尝?” 李桓目光深沉,凝视着她。 周遭陡然寂静下来。 二人眼对眼,目光烁烁间呼吸可闻,李桓心跳突然变快,好似魔怔了一般,视线久久没有从她的脸上收回来…… 窗外骤起一声鸦啼。 窗台上的灵羽也跟着“咕咕”乱叫,显得万般不耐。 一股涩意涌上心头,李桓摆了摆手,示意锦书出去,然后笑着转换了话题。 “上次的事,本王已然想好了……” 薛绥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波澜不惊。 李桓道:“只要你能帮我寻来旧陵沼的诏使,无论将来事态如何,本王定可保你平安无虞。” 这正是薛绥上次所要求的承诺。 隔了这么久,李桓才给出回应。 薛绥都不知该说他太过迂腐,将承诺看得太重,连骗人都不挑一个合适的时机,还是该说他太过谨慎,时刻都不忘防人之心。 她笑了下,“实不相瞒,我也只有去找王爷认识的那位古董商人……” 眼看李桓变了脸,薛绥又道:“不过,王爷是上京的贵人,他定会有所忌惮、从而哄骗王爷。而我是旧陵沼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想必他不敢推诿,办事总得尽心尽力一些。” 李桓微微挑眉。 “那本王,静候佳音。” 备好的茶水静静摆在桌上。 一直到离开,李桓也没有喝上一口。 薛绥瞧了一眼,不禁莞尔,“收拾了吧。” 说罢,扭身回到内室,坐在妆台前,拿出药膏,轻轻涂抹着手腕上的疤痕。 铜镜之中,忽地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李肇倚着屏风而立,受伤的肩膀处有明显扎紧绷带的隆起,唇色也比往日更为苍白。 “孤送的雪蟾膏,可还合用?” 薛绥指尖一顿,收回手,摸了摸头上的青玉簪。 “太子爷大白天闯入端王府,莫不是想再添一道新伤?” 李肇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目光落在梳妆台那两瓶一模一样的瓷瓶上。 “孤来讨债的。” 他缓步走近,身上带着一股草木的香气,清冽又独特。随着他伸手拿起一瓶雪蟾膏,那股香气便在薛绥的鼻端弥漫开来,将她笼罩。 “平安夫人欠孤的,打算怎么还?” 薛绥抿唇:“我何时欠了殿下?” 李肇斜眼睨了睨受伤的肩膀,“为旁人治伤,滞留三日之久,对孤,却不管不问……” 薛绥很是无语。 她滞留行宫,为的是婉昭仪。 为这等小事计较的李肇,充满了荒诞和可笑。 “太子爷,这里不是东宫。” “嗯?那这瓶雪蟾膏呢?也不是东宫送的吧?”李肇的指腹擦过她耳垂,带起一阵战栗。 “何时跟李桓这么亲近了?” 情丝蛊在血脉中躁动,他眼底尽是野兽求丨欢般的狂乱,心跳如同琴弦,咚咚声鼓噪。薛绥猛然扣住他手腕,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他反手按在妆台上。 牛角梳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恰似她此刻摇摇欲坠的冷静。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一口咬在李肇的胳膊上,“收手!” 李肇喉结滚动,呼吸灼热地低下头来,抚过她额际的青丝。 “薛平安,你是狗吗?见孤便咬……” “坐好!”薛绥在他炽热的逼视下,咽了咽唾沫,“殿下不想治伤了?” “治!” 药箱里的金创药和纱布都是现成的。 薛绥将李肇扶坐在圆凳上,把壶里的沸水倒入铜盆,兑入药粉,将一块干净的布巾浸入热气腾腾的药水中,缓缓搅和…… 指尖在水面划出一抹涟漪,倒映出李肇略显苍白的脸。 她侧目,冷冷地道:“脱掉!” “平安夫人好生霸道。” 李肇轻笑一声,随手将外袍脱下,掷在樟木衣架上。 这一眼,便看到李桓送到檀秋院的象玉棋子。 他眉眼瞬间凝若冰霜,语调也冷冽下来。 “皇兄倒是有心,送你这等珍贵之物。可惜了,来去匆匆。怎不多留片刻,与平安夫人秉烛对弈?” 薛绥拢起那药巾,轻轻一甩,水珠便落在他的衣襟上。 “殿下当年在金銮殿上赠棋时,可没这般小气。” 李肇冷哼一声。 让她察觉出尖酸的语气,他没生气,竟诡异地抚平了不满。 “那日你说情丝蛊最忌动心,若孤偏要动呢?” 薛绥平静地拧干药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动吧。蛊毒发作起来……可比透骨钉的伤,难受百倍。” 男子精瘦的背肌,微微绷起。 肩胛上的肌理,随着她擦拭的动作,一鼓一动。 “薛平安,你就没有旁的法子,让孤少吃些苦头……” 话音未落,薛绥猛地用力,一把揭去他伤口上覆盖的敷料,带血的布料撕扯着伤口,李肇只觉脊背一冷,浑身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薛平安……痛!” “忍着。” 薛绥望着他眼底仿佛燎原的星火,笑得如同狐狸。 “我痛,你不痛吗?”李肇问。 “我不痛。”见李肇面露怀疑,仿佛要使坏,她又淡淡地道:“但是,母蛊若噬心蚀骨,公蛊亦会感同身受。” 李肇看着她眼底不经意间掠过的狡黠,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捏碎一般,恶狠狠地咬牙。 “怎么都是你占便宜?薛平安,你干脆要了孤的命吧。” 情丝蛊发作的煎熬,薛绥从他脸上看出来了。 罢了! 不惹。 由着他疯去便是。 她不再语,低头专心为他处理伤口,神情格外柔和。 氤氲的水雾里,李肇耳垂上那一抹绯红愈发妖异。 “父皇让我协理户部,清查崇昭五年至十一年度钱粮奏销黄册……明日我准备去一趟西山……” 上次皇帝便下旨,让户部清点被平乐行宫所占的田亩,山泽,一律归还民众。还要改建民居,修筑房屋,供受灾百姓居住…… 但这件事进展得极为缓慢。 李肇道:“罗寰是一头老狐狸,怕他暗中作梗。” 薛绥望着他肩上狰狞的伤口。 “萧璟任户部侍郎的时候,只怕早将账簿转移或是另做处理。不然,端王查金部司贪腐,查了那么久,也没见端掉几个有分量的官吏……” “那是李桓心存顾虑,要维持仁厚之名。”李肇冷冷一笑:“更何况,父皇让我清查的是,崇昭五年至崇昭十一年。” 崇昭五年至崇昭十一年? 薛绥沉思片刻,缓缓说道。 “崇昭五年,西兹不再向大梁朝贡,时常扰边……” “崇昭六年,多地洪涝,户部拨款救灾频繁。” “崇昭七年,朝廷修缮皇陵,耗费甚多。” “崇昭八年,推行新税法,赋税变动。” “崇昭九年,兴修水利,工程款项繁杂。” 停顿一下,她看着李肇。 “而平乐在西山别院大兴土木,已是崇昭十一年年底的事了……” 李肇闻声笑了起来,“薛平安啊薛平安,你这般聪慧过人,孤该如何夸你才好?” 薛绥冷眼相对,“太子爷不找我讨债,便是极好。” 李肇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眉梢,“那你说,孤从哪一根瓜蔓查起,才能摘到大瓜?” 薛绥没有回答,不冷不热地哼声:“明日郑国公家的女儿及笄,我得去赴宴,可没空陪太子殿下吃瓜……” 李肇心下了然。 户部尚书罗寰,与郑国公郭丕乃是儿女亲家。 而刚刚被治罪的户部侍郎萧璟,多年来在罗寰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罗寰肯定也干净不了。 李桓查了那么久没查出罗寰,想必也因这层关系…… 但李肇不会惯着他们。 “孤最喜挖根溯源,除恶务尽,一个不留。” 薛绥提醒道:“小心瓜蔓没牵出瓜来,倒惹出一堆刺猬。” 她手上用了几分力度,伤口的疼痛让李肇闷哼一声。 回头见她黑眸带笑,又不由扬唇,身子前倾上去,似笑非笑地问她。 “这蛊……当真不会要人命?” “要命的不是蛊。”薛绥指尖轻抬,戳在他疼痛的肩膀上,使劲一拧,“是殿下的取舍。” “痛!” “……” “再不住手,孤叫人了……”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