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5章 谈话
“明文,这里,这里!”
大汉天子刘阿斗人还在车里,光伸出个脑袋,对着前来迎驾的连襟连连挥手,满脸的欣喜之色。
这一次摆驾雒阳,有些过于匆忙,故而天子车驾仪队皆是从简。
若非有甲卫随行,光看车驾倒像是哪个富贵公子出游。
雒阳这边的接驾,同样也是从简。
反正前方战火未息,想来天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大汉天子确实不介意,非但没有介意,看自家连襟居然站在最前面,反而显得非常高兴。
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对着连襟打招呼:
“快过来,快过来!”
虽然大伙早就知道天子对大司马最为宠信,但看到天子如此当众毫不掩饰对大司马的亲近,仍是让所有人不禁为之侧目。
看陛下这模样,怕是恨不得让大司马上了龙撵同驾啊!
冯大司马听令上前,只待他走到车驾跟前,还未开口,刘阿斗就迫不及待地伸手,作势要把自家连襟拉上车:
“快来,久不见明文,在长安又日日听到你在河北传来捷报,只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河北,看你如何运筹帷幄,杀贼平乱。”
冯大司马有点尴尬,眼色示意左右有人:
“陛下过誉了。”
刘皇帝却是浑然不觉,连连摆手,眼中放光:
“前番只看你驻兵于井陉,朝中不少人皆道太行险要,河北又是伪魏起家之地,兵粮充足,只怕不能一战而定。”
“更有甚者,说大军在井陉与叛军相持不下,徒耗粮草,府库有空虚之忧,不若暂且退兵,日后再议。”
“幸有尚书令费公一力反对,只言孙子有云: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战事正鏖,岂有突然下令退兵之理?介时不败而败,谁之过耶?”
“退朝后我去看望养病的大将军,大将军亦言:观我大汉,善用兵者无有过大司马。以不善訾善,与盲者导明途何异?徒为智者哂耳。”
“吾觉得深为有理,说朕既已赐大司马节杖,让大司马节制天下兵马,平叛逆贼,收复河北,岂有半途而废之理?这才算是把那些异议压了下去。”
“后来明文你果然不负众望,河北大捷连接传来,明文你不动则已,一动则如雷霆霹空,让人震惊之余而手脚无措。”
说到这里,阿斗连连拍着车辕,大笑起来:
“你是没有看到,当时朝中诸臣的表情,特别是那些劝我退兵的人,你不知道有多精彩!”
“明文你知道吗?当时我那等心情与感觉,真是觉得比大伏天里喝冰酪还要舒爽!”
阿斗越说越是兴奋,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冯大司马越听,却是连连咳嗽,提醒连襟不要在公共场合失了仪态:
“臣此番能收复河北,非但前方将士用命,更有陛下在后方统筹大局,大将军全力支持,尚书令足衣足食,此谓君臣齐心,内外协力。”
“臣不过是赖大汉举国之力,安敢贪天之功?”
阿斗得到冯大司马的提醒,又听到大司马如此自谦,这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但仍是抑制不住脸上的兴奋之情,仅仅是稍稍压低了一下声音:
“不须自谦,不须自谦!河北这一战,谁的功劳最大,我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得很!”
“除非相父复生,否则无论是换谁过来,谁都做不到这一步!”
说是这样说,但阿斗心里仍是对连襟的话很是受用。
虽然朕在宫里吃喝玩乐睡美女,但连襟可是说了,那也是有统筹大局之功的。
一念至此,大汉天子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竟是情难自禁地拉住连襟的手,拍了拍手背,有些恋恋不舍地说道:
“我本欲让你与我同乘,奈何此次大将军与我同行。”
示意了一下后面,这一回是真压低了声音,仅让两人听到:
“大将军的身体……”
顿了一顿,似是在筹措语言,“反正不太好,你先过去看看吧。”
冯大司马听到蒋琬也来了,大吃一惊,长安送过来的官方密报怎么没提这个事?
冯大司马私人掌握的暗线,还没疯狂到往大将军身边安插暗棋,密切关注蒋琬一举一动的地步。
这里是大汉,不是伪魏,更不是伪吴。
有些规则,破坏容易,重建很难,甚至有可能再无法重建。
再说了,我冯某人平生行事,讲究的是堂堂正正,挟大势而行,何须行小人之举?
冯大司马本来还想着如何提醒一下刘胖子这一次不提前打招呼就来雒阳,有些过于孟浪。
此时一听蒋琬也秘密同行,顿时就明白这刘胖子多半是背了黑锅。
当下依言来到后面的车驾。
本还以为这与天子车驾差不多大小的车子是副车,没想到竟是大将军蒋琬在里面。
“蒋公,冯永求见。”
“是大司马啊,老夫久病体力不支,不能起身出来相见,唯有斗胆请大司马上车相见。”
车内传来几声咳嗽,又传出蒋琬的声音。
冯大司马听出了声音里的虚弱,心里微微一沉,当下不再犹豫,举步攀辕而上。
蒋琬的车驾与刘胖子的车驾大小相仿,应该是皇帝特赐。
里面的空间自然也不小,蒋琬裹着被半躺在车子的角落,含笑地看向冯大司马:
“河北一战而定,大汉已复天下大半,老夫在这里先恭喜大司马再立大功,再谢大司马为三兴汉室不避矢石。”
虽然已经是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头,但看得出来,蒋琬是真心为这一战而高兴,灰白的脸色呈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冯大司马摇了摇头,把对刘胖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蒋公过誉了,不过是后有陛下与蒋公费公诸位支持,前有将士们用命,此乃大汉君臣同心,志士协力,永不敢贪功。”
“这里没有外人,自谦的话不用多说。”
蒋琬轻轻地咳了咳,又缓慢地摆了一下手,洒然道:
“老夫怕是时日无多,心神易倦,且息无谓之语。”
冯大司马想要宽慰一下蒋琬,但张了张嘴之后,然后又闭上。
再多的宽慰之语,恐怕在对方耳里,也都是聒耳无谓之语。
既然都把自己不当外人了,那就不说了。
感觉到车子开始晃动,想来是继续前行。
冯大司马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车上找位置坐了下来,想了一下,这才开口问道:
“蒋公身体有恙,怎么还要不辞辛劳出行?”
“无妨无妨,”蒋琬拍了拍身下,“这个车坐起来舒服,比起以前的车子,不知舒服了多少。”
“听他们说,现在车上用了那个叫什么……西域草胶,不但行千里不损,且可解牛车颠簸之患。”
蒋琬看向冯大司马,赞叹道:“此物还是大司马让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对出行当真是大有裨益。”
这一次冯大司马不得不谦虚了:
“不过是依师门所载,又有农学大家居中试以种植,非永之功。”
蒋琬指了指,笑得皱纹都起来了:
“罢了罢了,反正都知道大司马你师门厉害,无有不载,无所不能,你就不要显摆了。”
哎,哎,蒋公你这话?
什么叫显摆?
蒋琬收敛了笑容,脸上又浮现了回忆之色:
“想当年,你去了汉中开工坊,老夫跑去汉中看你;你去了南中当长史,老夫又跑去南中看你,看着你捣鼓那些未曾见过新鲜玩意。”
“那时只道那些东西对百姓有益,对大汉有用,又何曾想过会有这般大的作用?”
“那些事情,每每思及,总觉得不过是发生在昨日,没想到却已经是过了二十多年……”
“更没有想到,老夫竟然不但能看到丞相亲自收复长安,天子还于旧都,就连这雒阳旧都,老夫还能有机会过来看一看。”
蒋琬有些唠唠叨叨,转过头去,用手轻轻地拉开一点车帘,有些痴迷地看着外面,语气无比地感慨:
“这就是雒阳啊……大汉的旧都……”
丞相收复了长安,他在后方为大军足衣足食;作为丞相指定的继任者之一,收复雒阳,自有功劳记到头上。
日后到地下,也不会无颜见先帝与丞相。
只是蒋琬这副模样,越发让冯大司马的心往下沉。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蒋公,你与陛下都来了雒阳,长安那边,没事吧?”
蒋琬没有转过头来,仍是看着车外,语气轻松:
“长安能有什么事?朝中诸事皆有尚书台处理,河北大胜之后,陛下就算是半年不上朝,也不会有什么事。”
现在大军主力都在外面平乱,长安又有尚书台坐镇。
就算真有什么意外,大司马直接就能率大军回师关中,哪个不长眼敢与大司马争锋?
只是这话听在大司马耳里,却是有点难绷。
不是,蒋公,陛下的车驾就在前面呢。
你这么说真的好吗?
虽然说的是实话。
但……陛下不要面子的吗?
最重要的是,蒋公,这个话是你应该说的吗?
“哦,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