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钎子在我太阳穴里反复搅动。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的重影,无数扭曲的光斑疯狂地跳动,视网膜上顽固地烙印着电脑屏幕那惨白刺眼的蓝光,还有文档里密密麻麻、几乎要活过来的方块字——我那篇名为《论北宋汴京城市空间与社会结构》的、写到一半就卡得我欲仙欲死的毕业论文。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我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凌晨三点宿舍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桌上那杯早已凉透、散发着廉价油脂味的速溶咖啡,还有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那一瞬的窒息与剧痛。
死了?我,赵明生,一个离毕业只差临门一脚的文科生,居然他妈的猝死在了论文上?这简直是学术史上最黑色、最憋屈的笑话!
意识在混沌的泥沼里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万年。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钝痛猛地撞进我的颅骨深处,粗暴地把我从虚无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呃……”
一声压抑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痛哼从我喉咙深处挤出。
不是电脑前僵硬的转椅,不是宿舍里弥漫着泡面味的熟悉空气。身下坚硬、冰冷、凹凸不平,硌得我浑身骨头都在叫嚣。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合着硝烟、焦糊、汗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如同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毒蛇,蛮横地钻进我的鼻孔,直冲脑髓。
耳朵里更是炸开了锅!
轰!轰!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如同天神挥舞着巨锤,疯狂地砸在厚重的城门上。每一次撞击,都让身下的地面剧烈地震颤,细小的砂石簌簌地跳起,砸在我的脸上、手上。
“杀啊——!”
“挡住!挡住金狗!”
“放箭!快放箭!”
“啊——我的腿!!”
震耳欲聋的嘶吼、咆哮、金属与金属刮擦碰撞的刺耳锐响、濒死之人绝望凄厉的惨嚎……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声浪洪流,无情地冲击着我的耳膜,几乎要将我的脑袋彻底撕裂。
这他妈是哪里?片场?噩梦?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睁开酸涩无比的眼睛。
视野先是模糊地晃动,随即勉强聚焦。
昏黄摇曳的火光,映照着一张沾满黑红污迹、汗水泥泞混合、写满了极致惊恐的年轻脸庞。这张脸离我极近,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他头上戴着一顶样式极其古怪、边缘残破的铁质头盔,身上套着厚重的、布满刀痕箭孔的深色皮甲。他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殿…殿下!”他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完全变了调,破锣一般刮着我的耳膜,“您可算醒了!天爷啊!吓死卑职了!”
殿下?卑职?
这两个遥远得如同上辈子听过的古装剧词汇,像两颗冰冷的铁钉,狠狠楔进我混乱不堪的大脑。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加尖锐的寒意,瞬间沿着我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揉揉剧痛的太阳穴,看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手抬到眼前,我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这…这不是我的手!
皮肤虽然沾了些尘土,却明显细腻白皙,骨节匀称,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这绝对不是我那双因为熬夜和敲键盘而指节粗大、虎口带着薄茧的理工男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冲出来。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一身质地精良、样式繁复的深紫色锦袍,虽然此刻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暗色污迹,但袖口和领口用金线绣着的、在火光下隐隐发亮的精致云纹,无声地宣告着这身衣服非同寻常的价值。腰间束着一条玉带,触手温润冰凉。脚上…脚上蹬着的竟是一双厚底、镶着某种暗色金属边的皮靴!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我是在一个沉浸式到丧心病狂的噩梦剧场里吗?!
“殿下!康王殿下!!”那张沾满血污泥泞的脸庞再次挤入我的视野,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摩擦,“不能再耽搁了!南薰门…南薰门快要顶不住了!金狗的砲车砸得震天响!城头…城头怕是守不住了!城里…城里也有细作在四处放火作乱!”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南薰门?金狗?砲车?汴梁城?!
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几道狂暴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我脑中混沌的迷雾!作为一个刚刚还在绞尽脑汁剖析北宋汴京的文科生,这些词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靖康!靖康之耻!
公元1127年,金军第二次南下,攻破北宋都城汴梁!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
而康王……康王赵构!那个在城破前侥幸逃脱,后来在南方建立南宋,却又以屈辱求和、冤杀岳飞而遗臭万年的“逃跑皇帝”!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伴随着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塞进陌生躯壳的冰冷麻木。我成了赵构?成了那个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赵构?!
“殿下!九爷!!”士兵见我眼神涣散,没有任何反应,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您听见了吗?城门告急!城里乱成一锅粥了!韩统领拼死才在御街西头清波门附近抢开了一条密道!就等您了!快随卑职走!再不走,金狗的骑兵冲进来,就…就全完了啊!”
他口中的“九爷”这个更显亲近的称呼,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拧开了我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某些记忆碎片。一股属于“康王赵构”的、混杂着无尽恐慌和求生意念的冰冷洪流,猛地冲垮了我赵明生意识最后的堤坝,汹涌地灌注进来。
九皇子…康王…被围汴梁…议和使臣…金营为质…侥幸逃脱…再次被围…危在旦夕…
碎片化的信息带着强烈的求生本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疯狂涌入。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颊。
皮肤光滑紧致,没有熬夜催生的油腻和胡茬,也没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凹陷。这分明是一张年轻、甚至可以说得上俊秀的脸!属于一个养尊处优、刚刚二十出头的皇子的脸!
赵构!我真的成了赵构!靖康耻发生前夕,那个被困在即将沦陷的都城,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康王赵构!
“九爷!求您了!!”士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泣血的哀求。他猛地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满厚茧、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暗红血痂的粗糙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死死抓住我锦袍的胳膊,就要把我从地上硬拽起来。
就在他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被他半拖半拽地勉强支起了身体,视线越过他剧烈起伏的肩膀,投向了前方。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冻结。
目光所及,不再是狭窄的藏身角落。眼前豁然展开的,是地狱般的汴梁长街!
宽阔的御街,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象征着帝国心脏的御街,此刻已彻底沦为血肉磨坊!倒塌的坊墙燃烧着,喷吐着裹挟火星的滚滚黑烟,像一条条狰狞的黑龙在夜空中狂舞。火光映照下,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断裂的梁木、破碎的瓦砾、散落的货物、翻倒的车架……狼藉遍地。
更触目惊心的是人!
穿着褴褛宋军号衣的尸体,被践踏得不成人形,扭曲着倒在血泊里;穿着皮袄、辫发结环的金兵尸体,也夹杂其间。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暗红色的血液在青石板路面的缝隙里肆意流淌、汇聚,又被无数奔逃的脚步踩踏成一片片粘稠、肮脏、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泥泞。
活人则在疯狂地奔逃、哭喊、厮杀!绝望的百姓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浓烟与火光中乱撞,老弱妇孺的哭嚎撕心裂肺。零散的宋军士兵三五成群,背靠着燃烧的断墙或翻倒的大车,挥舞着卷刃的长枪、缺口的长刀,发出困兽般的嚎叫,与那些如同地狱恶鬼般冲杀进来的金兵绞杀在一起。刀光在火光中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和喷溅的鲜血。
冲天而起的烈焰贪婪地吞噬着鳞次栉比的楼阁屋宇,将汴梁城千年繁华的夜空,染成了一片绝望而狰狞的血红!热浪夹杂着火星和灰烬扑面而来,几乎灼伤我的皮肤。
汴梁!这就是靖康之变时的汴梁!活生生的地狱!
“殿下!走啊!”士兵的嘶吼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他那只粗糙、沾满血泥的大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箍住我的上臂,巨大的力量不容分说地要将我拖离这片燃烧的修罗场。他整个人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动物般原始的、对死亡刻骨的恐惧和逃离的本能。那眼神像冰锥,刺透了我混乱的意识——他怕死,怕得要命,更怕我这个“康王”死在这里,那他就彻底没了活路,甚至可能连累亲族。
就在他发力拖拽的刹那!
“咻——!”
一声极其尖锐、仿佛能撕裂灵魂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从我们侧前方的混乱战场中飙射而出!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致命,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喊杀、哭嚎、烈焰燃烧的爆裂声!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点,视线本能地、死死地追向那声音的来源。
一支漆黑的长箭!
箭头在漫天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淬过寒冰般的、令人心悸的幽冷光芒。它像一条从地狱深渊射出的毒蛇,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死亡宣告般的直线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