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永生? 董道一拳捶在桌上:“实在荒唐。” 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永生? 便是山川湖海都不能永远维持一个模样,不然哪来文人墨客感慨的沧海桑田?肉体凡胎也妄图永生?这得是多狂傲无知才会萌生的念头?董道又唾骂:“区区百年光阴都过得稀里糊涂,怎敢觊觎永生?弄出如此害人之物?”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冒天下大不违,他董行道第一个不放过对方,非得将人剥皮拆骨! 在场众人,有人赞同他,也有人反对。 东西确实是害人东西,但勇气可嘉! 凡人不与天斗,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杏林医士不就是跟阎王爷抢人命的职业?试图打破寿数限制也没什么不对吧?只是这些话不敢堂而皇之说出来,生怕不小心撞上枪口。 董道咽不下这口气。 恶狠狠道:“要一个个都长生不死了,一辈子会有多少子孙后代?子孙后代又会生出多少子子孙孙?如此简单道理都不懂,蠢钝!” 吃饭的嘴多了,资源跟不上,迟早会打仗,通过战争手段大量削减人口。董道这一生八成是在动荡贫瘠中度过,看着饿殍遍野的惨状长大,深知战争灾荒会带来多少的痛苦。 他对这些深恶痛绝! 这时,有人小声嘀咕一句。 “永生哪里是普通人能沾的?” 真要有长生不老药,那都是上层勋贵高官才有资格享用的,永远把持着整个社会最好的资源,底层庶民不过是批量生产的耗材。根本不可能发生董行道担心的人口大爆炸啦。 刚说完就被董道横了一眼。 秉持着和谐友爱至上的原则,有杏林医士主动站出来缓和气氛:“眼下争论这些也无用啊,咱们最要紧的还是尽快想出解决之法。目前来看,此物确实符合部分蛊虫特性。” 酷似蛊虫却又不是蛊虫。 不过,他们可以用解蛊的思路尝试。 “……病患身体能源只出不进,长此以往,还没等咱们想出办法就要内耗而亡了。” 董道命人去准备营养全面的流质食物。 不多会儿,临时上岗的四率府武卒又上报说投喂不顺利,病患发疯挣扎无法吞咽。董道大手一挥:“好办得很,尔等就用武气凝化一根软管从他们鼻腔插进喉咙直进胃部。” 再用漏斗将打好的食物灌进管子。 保证能一步到胃! 四率府武卒没想到还能这么搞。 但确实解决了大麻烦。 众人推测病源是类似蛊虫的特殊存在,自然要查阅更多蛊虫典籍,医署这边不够全。碍于即墨秋跟林风都不在王都,董道只能去请示宁燕。从宁燕这边拿到手令再登门借阅。 说是借阅,其实跟“抄家”没啥区别了。 将两人家中一应书籍全部带走。 “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希望二位勿要怪罪,老夫来日亲自登门陪酒谢罪。”搜罗上来的书籍也不都是蛊虫记载相关,还可能涉及一些隐私。董道便没有让其他人帮着翻看,自己一人熬了两天两夜,中途不曾闭眼小憩,全部翻阅一遍。私人内容收好,其余才拿出。 他手中捧着一卷手札出神。 董道自诩活了一把年纪,遭受到的震撼却没有今天一天多——病源大概率不是哪位杏林医士搞出来的,而是上个文明产物,在数千年前,这种病源也曾肆虐大地,尸横遍野。 倘若公西仇兄弟或者林风在场,便会认出手札是某位大祭司遗留下来的,林风豢养的尸人藤也是她从一处深山老林万人坑里面带回来的。记录旁边还有好几道笔记不同的注释,属于林风的笔迹又详细添加了一部分内容,万人坑地址在康高二国交战战场附近。 可真正让董道重视它的却是其他注释。 说是注释,倒不如说是一些猜测。 万人坑中尸骨都是被病源夺走性命的普通人,这些普通人身死后,体内病源收到某种吸引操控身体向万人坑汇聚。一位手札主人在旁边留下戏:割肉喂鹰,倒也有趣。 董道垂眸,手指指腹摩挲这几个字。 “……割肉喂鹰,慈悲无我?” 他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逝。 心湖泛起一缕迟疑波澜,顷刻归于平静。 董道觉得自己驳斥同僚的话说得有些早了,这似乎是一种不错的解决办法,也是当下唯一能让他看到希望的破局之法。医署用鼻饲之法给病患灌流质食物,但照顾病患的医者也上报消息,说是病患识海灵台气息越来越微弱,拖延不得。董道起身推开了沉重木门。 吱呀一声,屋外天光倾泻在他身上。 “董令,大事不妙!” 董道刚适应光线变化,医署医官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四率府来报,城东市集有人发病咬伤数人,送来病患二百三十六人!” 这消息不啻于惊雷在董道耳畔炸开。 “什么?” 他几乎站不住。 街上都出现病患咬人事件? 事实上,情况已经不只是咬人那么简单了。在昨天晚上,城中较为贫穷地区就有一名更夫被活活咬死,天亮发现的时候只剩半截身躯。四率府这阵子是倾巢而出,到处抓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捂得再严实也走漏了消息。 民间已经出现奇怪吃人疫病的传闻,家家户户吓得闭门不出,这也给四率府工作上了难度,一些尸体死在家中都没人及时发现上报。要不是武者对这种病患气息较为敏锐,能用最快反应速度前去捉拿监禁,死伤最少要破千。 饶是如此,四率府也忙成陀螺。 一边抓,一边查,一边还要封锁消息。 民间恐慌情绪十分严重。 一旦恐慌达到临界点,庶民纷纷出城逃生,病源传播更方便不说,追查病患的工作难度还会呈指数增长。届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局势也要彻底失控!王都凤雒可能要沦陷! 董道深呼吸:“老夫要进宫。” 因为病人超出医署容纳的极限,也为了杜绝失控殃及周围,一众病患已经被悄悄转移去了临时战地医署。战地医署附近有重兵把守,一旦有不对劲苗头,守兵就要斩草除根! 宁燕已有封城念头。 上层消息从来是最灵通的。 民间只是听到疫病的风风语,朝中文武已经知道大半真相,胆小的一批陆续开始告病在家,趁早将家眷转移出城躲一躲。反应慢的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发现城门已经封锁了。 四率府登门拜访。 闪烁寒光的兵甲看得人心尖哇凉哇凉。 殿内传来争吵声:“宁侍中这是什么意思?贱内她们只是出城上香祈福,何故扣押?谁给你的权力这么干的?擅自扣押朝廷命官的家眷,哪怕你是侍中,我也要参你一本!” 宁燕道:“那你去参。你参,我批。” 屋内官员被她的话气了个仰倒。 压低嗓音,示弱哀求:“宁图南,你何必赶尽杀绝?下面那些愚民被你蒙在鼓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以为我就不知道了?继续留在这里就是个死!这些年家中没跟你享福,但你也别害得家里断绝香火!你怎就还惦记当年恩怨,非要害我全家不得好死?” “我没打算害你。” “你现在就是要害死我!” 这些年,宁燕跟娘家不冷不热,逢年过节也不肯登门走动,甚至连父亲病重都只是差人过来看两眼。他知道宁燕有心结不肯原谅自己,但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她这么狠。 非要将宁氏香火困死城中。 “不独独针对你,所有人一视同仁。” “你跟宴兴宁的孽……女儿也一样?” 宁燕讥嘲:“我女儿就在城中,你这位当大伯的要去看看,确认一下她身份真假?” “不肯放行?” “不肯,死也要死城内。” 一旦开了口子,逃的人越来越多,恐慌情绪也会越来越厉害,那时候才是真没希望。 “好好好,宁图南,你等着!” 身着从五品官袍的中年男子拂袖而去。 董道冷眼一瞥,一眼认出青年身份。 三年前冬日,宁燕之父一场大病引发旧疾,病来如山倒,不过三天病情就恶化到濒死程度,宁府上下都开始准备白事了。宁燕登门请董道出手,董道看在她面子上登门看诊。 花了不小功夫将人从鬼门关拉回。 中年男子就是宁燕兄长,宁氏当家人。 董道记得他是个性情倨傲的,也难怪宁燕不喜欢跟宁氏走动,兄妹二人脾气合不来。 他进殿的时候,宁燕脸上毫无与亲人争吵后的负面情绪,无波无澜,连气息都不乱。 “董令可有解决妙法?” “有一个,但需要侍中应允。” 宁燕眼眸骤然亮起,眉梢积蓄的愁色也肉眼可见散去三分,可随着董道一一道来,心头又重新覆盖一层阴郁之色。董道摆手打断她的迟疑:“侍中无需担心,老夫有数的。” 为表决心,宁燕连独女也不送走,他董行道又怎会贪生怕死?要么破局,要么身死。 董道不准备探索第三条路。 烦心的事情不止这一桩。 不多时,董道又听到殿外传来急促通传。 宁燕一听脸色骤变。 这一局,冲宁燕来的。 消息灵通又有心出逃的官员不敢挑战宁燕的铁血手腕,于是故意将消息走漏给了宁燕的兄长,将后者推出去当挡箭牌。只要宁燕受不住松口,他们就能以此为把柄让她服软。 宁燕徇私枉法,还有什么脸面阻拦他们? 待此事平息,主上归朝,他们让家眷出逃一事也不会影响他们仕途,还能成为他们扳倒或拿捏宁燕的筹码。宁燕前程保不保得住看他们心情!怎奈宁燕强硬无情,冷血至极! 她兄长一家被四率府拦下来。 宁燕兄长进宫讨要说法也碰了壁。 不过,热闹可不会简单结束。 凤雒城下,百人车马被守城兵卒拦下,护卫家丁环绕一圈跟守兵对峙,双方动静闹得附近庶民都忍不住顶着风险出来看热闹。不多时,权贵趁乱逃跑的消息就插上翅膀飞了。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庶民义愤填膺。 “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狗官都跑了,看样子真要出大事。” “才反应过来呢?老子隔壁邻居一家三口都遭毒手,四率府的人进去拖出来血淋淋一堆肉,究竟是疫病还是出了杀人修炼的恶鬼?” 民间流纷纷。 一说疫病的,一说有杀人狂犯案。 后者还好点儿,要是前者就无人幸免了。 光天化日之下又目睹高官富贵人家大量出逃,庶民心中可不就打鼓?守兵还跟他们起了冲突,这是要打起来的节奏啊。这队车马为首的是个鬓发灰白男子,乍一看才三四十。 他手中利剑出鞘,却不是对准守兵。 直接横在了自己脖子上。 “今日给个准话,给不给出城!” 守将面无表情:“任何人,不得出!” 有人根据马车上的标志认出男子的身份,这不是就是宁氏的老太爷,宁侍中的父亲? 呵呵,守将也认出来了。 所以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将这老东西刺激到了自尽于此。 “让宁图南出来见老夫,老夫倒要问问她究竟几个意思!她非得赶尽杀绝不成?”男人环顾一圈,身后马车走下来一群老弱妇孺,他缓和道,“老夫体谅她不易,不欲为难,可这满府老小毕竟是无辜的。她要留,老夫舍下这条性命陪她,但希望她顾念几分血缘亲情,好歹给她子侄留一条活路,这难道也不行?” 守将手指不耐烦地摩挲剑鞘刻纹。 想着四率府的人怎么还不过来收拾场子。 这老东西继续口无遮拦下去,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事,但自己要是众目睽睽将人杀了,民间舆论根本压不住,还会继续引发恐慌。这口锅,他不想背,只能内心祈求老天爷了。 随便来个谁将这口锅背下吧。 “母亲政务繁忙,阿祖也不是不知。” 薄衣少女从人群出来,端得是神清骨秀。 年龄介于少年人跟青年人之间。 男人微微眯眼,认出这是十几年不见几次面的外孙女,他认得出来是因为少女长相糅杂了父母优势,即便还未弱冠,这副模样已经能让人瞧了都要赞句仙姿玉质,风骨无双。 “家丑不可外扬,阿祖不如随孙儿先回去,有什么事情是一家人不能好商好量的?” 一句话便将事情定性为家丑。 至于是什么家丑,外人猜去吧。 男人怒目而视:“哪有小辈说话的份?” 刷一声,利剑出鞘。 男人身边家丁还未反应过来,人头已经滚地,鲜血喷洒少女鞋面,染红素白裙摆。她抬起冷淡眉眼,直视倏然瞳孔细颤的男人:“城门关闭,尔等聚集于此便是犯上作乱!” “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她一手提剑指着窝在伯娘怀中瑟瑟发抖的表兄弟,不顾众人铁青脸,举起一枚令牌。 守将心中大喜,痛快抱拳半跪。 “阿祖慈爱,莫要逼迫孙儿。”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