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大街。
高非明和苏汶看着儿子高小明在儿童广场坐穿梭机。高小明的头发被巨大的离心力抛向脑后,像一只棕毛倒立的狮子。看着过山车呼啸着旋转过去,又大头朝下掉落,苏汶不觉一阵晕眩,并不自觉地把头靠向了高非明。直到儿子从过山车上下来,悄悄地走到他们的身边,“嗷”了一声,才把他们惊醒。高非明佯装打人,苏汶却仿佛还在晕眩当中,望着高非明和高小明的嬉闹,无边的落寞突然袭上心头,结成大团大团的死结。
对于他们的婚姻,绝对是郎才女貌,无论在亲友间还是在各自的单位,他们都是公认的最完美的结合。在短暂的恋爱和结婚后没有孩子的那一段日子,她也确实深切地感受到某种隐秘的甜蜜,她一直认为那种甜蜜是隐秘的,是被人遗落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偷来的,是用一会儿就要还给人家的。她像所有的幸福女人一样,独自守在灯光下,看着精心做好的一桌饭菜,耳朵灵敏地谛听着走廊里熟悉的脚步,甚至丈夫还在远远的街上,高非明还在车上边开车边打电话,以及高非明“砰”地关上车门和蹬蹬蹬上楼的声音,她都能感受得到。
他们每天都要chiluo着胶合而眠,枕着丈夫结实的胳膊,脸贴着丈夫光滑坚硬的胸膛,耳朵听着丈夫心脏有力地跳动,任凭丈夫有些粗粝的大手摩擦着自己柔软娇嫩的rufang,以及沉重的胳膊压在她的身上,沉重得她连喘息都非常吃力,可是,她就是觉得那样的幸福是如此实在和真切,就在她的手边、她的身边、她的眼前。只要她要,他就在。
可是,自从儿子出生后,丈夫就像一个影子,突然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打,连个婉转的告别也没有,他不仅消失了,甚至她都怀疑自己,她的生活里到底还有没有那样一个曾经令她魂不守舍,朝思暮想,连一秒钟也不想离开的男人。有时她不禁自问,或许那只是一个曾经有过的梦吧,在现实和现实交汇的地方。
此时,她每天忙碌的不再是高非明的饮食起居,而是另外一个叫高小明的小男人的吃喝拉撒。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扯着她内心里最薄脆的部分。她知道了什么是牵挂,什么是疼痛,什么是忘我,什么是全心全意。她再一次被一个从她身体里走出来的男人彻底地征服了,而他却对她毫不在意,甚至还经常地以各种无情的理由来折磨着她,总是大声地喊叫,自由地命令她:快来抱我。
高非明已经不再经常回来,即便回来,要么回来就直奔儿子,要么问她他的东西放在了哪里。她的存在已经不再吸引高非明的眼球。有一天早晨起来,看着一个男人离开后的空床和一个男人正在鼾睡的小床,苏汶突然厌倦了,厌倦婚姻、厌倦家庭、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她和高非明那种机械的十几年毫无新意的性生活也令她难过。他们怎么能把性生活过成那样,像每隔几天就要洗个澡一样,根本不去享受洗澡的乐趣,而是把洗澡仅仅当成了不生虱子或不使皮肤瘙痒的工具……在规定的时间内,她相信他们谁也不愿意识到,夫妻间还必须有那样一道功课要做。
于是,她渴望某种改变,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一个哪怕是可怕的情节,危险的旅程,错误的方向,龌龊的对象,只要是新鲜的、刺激的、令人激动的、令人回味的,即使她会因此而丢掉更多赖以生活的部分和美好的记忆,而换来的也许是一生也无法抹去的痛苦和恶心的记忆,她也毫不足惜。
可是,在他们分居的两年来,她始终没有发现和找到她所期望的奇迹。她不得不对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如果一个35岁的成熟得可以诱发一场战争的女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爱她,哪怕只是对她进行一下小小的骚扰,那便已经不是可悲的问题了。
她很苦恼,也很绝望。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高非明的存在,她曾一度怀疑是高非明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身边的人,她因此也想和高非明好好谈一下。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又突然感到毫无意义。为什么要谈?谈什么?向自己投降还是向高非明乞求?告诉高非明她要坏,要奇奇怪怪的男人来爱她?哪怕是在***中死亡,可是她从来没有和高非明以外的男人做过爱,即便是在她和高非明分居以来,也曾有很多的,甚至也有令她心猿意马的男人向她示爱,而她也并没有拒绝,甚至暧昧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她也曾一度沉浸在那种暧昧的幻想和美丽当中,然而,一旦哪个男人提出了以床的方式来加深他们的关系的时候,她会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咆哮着,冰冷地,决绝地拂袖而去,并在内心里以无比厌恶的腔调和她最陌生和最不相信的口气骂道:臭狗屎,他妈的臭狗屎!该死!
其实她已经不在乎高非明的看法和感受,对于她和高非明,她已经说不上爱还是不爱,也许仅仅是一种亲缘,可以很久不见,也可以互不关心。只要有儿子的出现,他们自然就亲密起来,像真正的一家人。
那个女人不错。苏汶迷离着眼睛,看着蹦蹦跳跳的儿子说。
哪个?高非明显然没明白苏汶的意思。
苏汶竟然轻轻地笑了,笑得极为妩媚。苏汶本身就属于那种妩媚型的女人,也更乐于在生活中扮演着小女人的角色。这在他们多年的夫妻生活里,苏汶一向如此,而她突然放弃小女人的角色,只是从儿子出生后才开始。当儿子第一次吮吸着她的***,那种与性无关,却令她内心一下子变得极为空虚,仿佛心被突然从身躯里被挖走,她已经游离了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中的某一部分突然死亡了。
你笑得很奇怪。高非明对苏汶的这种笑,在他们分居以后就十分熟悉,他还无法真正理解苏汶笑的最真实的含义。有时候高非明也感到很悲哀,一个专门研究心理的专家,竟然连妻子的笑的心理都没有研究明白。
是吗?苏汶歪着头。阳光正好照在苏汶的脸上,苏汶不得不眯起眼睛。苏汶的眼角有了浅浅的鱼尾纹,可那浅浅的鱼尾纹更增加了苏汶骨子里的妩媚。
我们要说什么,不应该这样……高非明拉了一下苏汶的胳膊。
不说了。苏汶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明亮,轻快得甚至像一个初中生。她跑向儿子,分享着儿子手里的玉米花,还转过身,一边倒着走路一边把玉米花递给高非明。
高非明摇摇头,没有接玉米花,却给了苏汶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可苏汶好像根本就没有看他的笑,只是和儿子一样,在洒满阳光的中央大街上,嬉笑着远去。
高非明把苏汶和儿子送回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从苏汶的住处出来,刚到局门前,就看到已经退休几年的老队长胜山,在马路对面的树荫里招手。
高非明把车靠边,跳下车:老队长,您这是?
路过。胜山把手里的鱼竿和鱼兜一举,没钓着鱼,买了几条,请你吃鱼。
好啊,我还真是馋鱼了。
胜山的家就在市局对面的家属公寓。虽然退休时只是个副处级,可他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因此市局在分房的时候,按照局级待遇,给胜山分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资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胜山的业务水平在冰城市公安局,绝对前无古人。从肃修反特时的侦察员到成功侦破一系列大要案时的刑警队长,胜山的名头,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有一定的名气。高非明在刚入警的时候,就在胜山的手底下干事。老头什么都好,就是较真儿,对业务要求严。他的说法是:我们那时候没文化,靠的是拼和磨。你们现在得依靠文化,用知识武装头脑。胜山那么说,其实他的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在探索中学习,理论会更加扎实。
喝不喝点儿?胜山给自己倒了一盅药酒。
我可消受不起啊!下午还要研究案子。高非明边吃鱼边说。
顶不住了啊!胜山喝了一口酒。看着默默无语的高非明。他很喜欢高非明,在高非明第一天到他手底下工作,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寡言务实的年轻人。他说过,当一名好刑警,就要具备少说、多问、多听、多走、多思考的品质。
我早就想来请教您了,可是……高非明认真地看着胜山。
可是什么?要不是我找你,你才想不起我来,我可不喜欢说谎的人哦!
您总是明察秋毫,连说个谎都逃不过您的法眼。高非明放下筷子。
吃好了?胜山看着高非明。
饱了。这鱼要是您亲自钓的就更香了。
寒嗔我。胜山笑着,也撂了碗筷,拉高非明到书房。
我是无事不找你呀。胜山在书柜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我不知道是否把你引向歧途,可是我已经反复思考了很久,我相信你的辨别能力,但愿它与你的案子有关。
高非明打开文件夹,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是一具女性的尸体,照片非常模糊,尤其是脸,好像有很多的伤口,只剩下了轮廓,另有几张誊写的笔录。高非明疑惑地望着胜山:这是……
那是30年前的一桩谋杀案。死者名叫林玉,26岁,生前为北方大学进修学生。我们侦察了将近半年,可是,因为那时候正是大跃进刚刚开始,人们都忙着赶英超美,局里人力和物力又相对紧张,案子也就成了悬案,直到我退休后收拾东西,才发现了我当年留下来的这些东西。
她会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高非明端详着照片中的那个死者,不知道那是一个如何漂亮的女人。
不知道,也许是我老了,有怀旧的情结,我一生破案无数,悬案也很多,可是,我还是记住了她。胜山用手拍着文件夹。但至少有一点,让我和你们要侦破的案子产生了联想。
什么?高非明急切地问。
死者也是穿着一件红色连衣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