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深身份尊贵,流连花间,见过名门闺秀、美艳丫鬟、青楼头牌、敌国公主……可他这会儿,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那么一下。 原本冰冷的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到仿佛要跳出来。 眼见她还抓着他的手,心慌意乱的慕容深便将手抽了出来,不再让她碰。 阮凝玉受了惊。 眼见他面色不豫,女人怯怯地看着他,杏雨梨云,耳垂明月,她仿佛是水做成的最柔的女人,没有男人不为她倾倒。 慕容深垂眸静立,眼睑下投出冷薄的阴影。 他过来之前,便跟安王齐王他们打过赌了,赌他的魅力能不能令阮凝玉动情,对她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他再狠狠甩了她,当然,赌注也很大,说是天价也不为过。 他们这些天潢贵胄,根本就没有把女人当做人看,玩玩而已,当做日常的消遣,换女人如换衣裳。 可慕容深不得不承认,此时她抓住自己手指,忍着恐惧对自己笑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有那么一刻心脏跳动得比平时快。 荒唐,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动心? 慕容深甩袖,冷着脸离开了。 日后,阮凝玉再也见不到他一面。 阮凝玉起初还会给他寄几封信,但察觉到他的冷淡,她便收起了笔,不再与他书信往来。 后来,便是几位王爷的选妃宴。 这次选妃宴上,毫无意外的,过去与他往来密切的阮凝玉则成为了整个宴会上的笑柄。 旁人笑话她贪慕虚荣,连殿下都想勾引,现在好了,殿下要选妃了。 阮凝玉头都抬不起来。 中途她恼羞成怒,想要离开,是她的表兄,谢凌叫住了她。 谢凌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位置,嘴里说着规训她的话。 皇宫宫道弯弯绕绕的,她会迷路。 有谢凌在,阮凝玉不敢再赌气。 选妃宴上这场赌注,他赢了,安王揽过他的肩与他把酒豪饮,说他戏弄了长安第一美人,佩服佩服。 慕容深手里转着夜光杯,笑笑不语。 他生得邪魅矜贵,端坐在那,便是风流恣肆,且带了享尽物欲后的厌倦懒慵。 周围是皇子的笑声,他没再看她。 很快,陛下开始赐婚了。 荣王选了跟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 她的表妹又惊又喜,又想到荣王美妾无数,便嗔了他一眼,眸中带了抹对将来不可知的惆怅。 安王也赐婚了,门当户对。 其他未封王的皇子,也陆陆续续地赐婚。 皇帝没问他。 慕容深便在那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终于,明帝问到了他。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那些为了今日选妃而精心打扮,戴金簪花的大家闺秀。 “就她吧。” 不知为何,这句话脱口而出。 而阮凝玉见到他指着自己,怔住了,像是被富贵砸中了,愣在了原地。 满座哗然。 喝得醉醺醺的安王一下便酒醒了,安王拧眉看着他,“你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连慕容深都觉得自己疯了。 对面,谢大人旁边的阮凝玉,下意识抓紧手,眼眸微亮地朝着自己看了过来。 慕容深偏过脸,没看她。 连明帝也不悦地看着自己。 慕容深继续喝着酒,没反驳。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自己从来没输过,所以他今日想让自己输一回。 但天家的话,岂是儿戏? 于是明帝的心沉了又沉,但想到阮凝玉与谢家沾着亲戚关系,于是眉松开了些。 身份的瑕疵尚可忍受,皇族只看重利益。 王公大臣,众目睽睽下,明帝给他和阮凝玉指了婚。 收了宴席。 安王过来,讨他打赌输了的那匹乘黄马,慕容深很大方地给了他。 安王不明白,这是陛下当年赏给他的,这匹马他可是养了十年,视若珍宝,慕容深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要娶那个女人? 安王觉得他沉迷美色,摇摇头骑着乘黄马离开了,唇角带着丝讥讽。 阮凝玉又被她的表哥叫走了。 慕容深心情微沉地走在路上,他知道,今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对他非议。 “殿下,等等我!” 忽然,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阮凝玉提着石榴红锦缎裙摆,转眼便来到了他的面前,“殿下!” “殿下不是说不愿娶我么?” 她为了选妃宴,乌发梳成了凌云髻,簪着朵清晨采摘的粉芍药,鬓边的金累丝蝶簪上的珍珠随着她的碎步至今还在摇晃,像极了她荡漾又欢喜的心。 看见他,明明雀跃欢喜极了,但顾着矜持,女人抑下上扬的唇角,但杏眼里却坠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极了小时候他抓起来放在玻璃瓶养着的萤火虫。 莫名的,原本低沉的心,直到见到她,她那一抹石榴红的身影划破黑夜,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丈丈光。 他突然在想,漫漫余生,他的正妃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至于会过不下去。 她鬓边的珍珠坠子还在摇晃,慕容深心脏如被羽毛拂过,他强忍着握住的冲动。 慕容深目光掠过她。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他的话,从来高高在上。 果然,她的心扎了一下。 阮凝玉不高兴地抿着唇,但眉间的暮霭很快吹散了,她欢欢喜喜地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 慕容深拧眉,表现得不情不愿,好似娶她只是皇权压迫。 阮凝玉很伤心,把她气得牙痒痒的。 她缠了他一会。 这时,谢凌出现在了对面的假山旁。 “表姑娘,过来。” 谢凌眉峰拧得很深刻。 慕容深能赶紧到,阮凝玉抓着他胳膊的手僵硬了下去。 他知道,她很怕她这位表兄。 阮凝玉强忍着不舍,跟他道别。 慕容深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见她的恋恋不舍。 阮凝玉三步一回头。 他目送她回到了谢凌的身边。 谢凌什么都没说,他玄衣墨袍宽大,也没看他,就这样将她带走了。 眼见她跟在谢凌身后的背影。 慕容深适才强忍的唇角,终于弯了下去。 她回去,便和谢凌大吵了一架,谢府的人都不满他。 慕容深开始担忧,若谢府不愿意,她不能嫁给他,他怎么办? 慕容深才发现,自己说的是违心的话,前头说过的每一句气得她心痒痒的话,都是违心的。他不过是用锋利的语,来掩盖自己动了凡心。 他想,若谢府抗旨,执意不让她出嫁的话,他不介意杀几个人血染一下谢府,让他们知知好歹。 后来她还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他。 他们成婚,她搬进了他的府邸,这座王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足迹,每一块地砖她和他都走过,有时候她在园子里看书看睡着了,他便会背着她,在夏夜蝉鸣和露水的微凉里,一步一步将她背回他们的小屋。 在过去,他觉得府邸不过是个住人的住处。 可她却比他爱这个家,她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嫌他的书房光线不好,显得阴沉沉,待久了会闷出心病出来,于是她让人破壁凿了扇窗出来,窗前的青色玉胆瓶里,永远插着春日的海棠,炎夏一抹清凉的荷花,冷秋的木芙蓉,严冬的腊梅…… 夜晚,烛花爆开,待他批阅折子直至眼干时,他揉了揉太阳穴,移目便见到了蜷缩在方榻上已经睡着了的阮凝玉,他的大掌覆了上去,她传来浅浅呼吸,烛光打在她的侧脸,像是落在了块白玉上。 一日下来的疲惫,忽然一扫而空。 就这样,因为她的闯入,他平淡冷漠的生活里多出了几分亮色。 这座府邸,到处是他与她生活过的影子。 另有一回冬猎宴客,北昭遣来一员悍将,刀马之术冠绝全场,满座大明儿郎皆铩羽而归。慕容深自请与之相较高下,两人上了烈马,彼此来了场生死较量。 最后他代表大明胜出了,他下马,再到去宴会上喝酒领赏,面上全都是云淡风轻的,唇边是意气风发的笑。可他一上了归府的马车,阮凝玉却蹲下来。 慕容深握住了她的手。 “你想要做什么?” 他态度强硬,眸光冰冷。 阮凝玉却挣开他的手,粗鲁且急躁地掀开他的外袍,待望见他被血染红的月白里裤后,他的妻子,便红了眼圈,泪水盈满。 “为什么不说?”她说完,珍珠般大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摊出一片温热的水痕。 慕容深移开眼:“没什么好说的。” 他自幼便好强惯了,这点轻伤,没理由让一个妇道人家来为此操心。 可阮凝玉却心疼得掉了一颗又一颗的泪,最后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慕容深虽然面上嫌弃,可心里却因为她的关心而越发柔软,不再是没有人味。 但很快他便后悔了,因为他拖着伤口不治,导致寒邪入体,腿虽没事,但却因此留下了每年冬天腿关节风寒湿痹的后遗症,尤其是下雨,腿便会钻心地疼。 慕容深很后悔,就因为他的好强,便让她流了很多的泪。 后来,阮凝玉每年冬天都会在烛灯下熬着一双眼,亲手给他做一对护套。 眼见她将腿套拿进书房,慕容深拧眉,“我不戴这东西。” 他这点疼都忍不了的话,传出去,岂不是被满军嘲笑?他还怎么带兵打仗?他统军的时候还有什么威慑力? 这次阮凝玉却不再像过去那般惧怕他,她鼓起勇气,便将他的裤腿折了上去,将群青色的护套给他绑上。 慕容深长腿一伸,胳膊舒展,慵懒靠着榻背,睃了她一眼。 “阮凝玉,你现在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阮凝玉心虚,他神色意味不明,让她一时猜不出他的喜怒。 阮凝玉大着胆子道:“是陛下宠出来的。” 慕容深眼睛眯了上去。 这个回答,他倒是爱听。 那个冬天,他原本嫌弃她做的腿套太过姑娘气,但戴上之后,他确实觉得腿没有那么冷了,便更加念着她的好。后来,他就算上沙场的时候,也会习惯地把护套戴上,他发现,自己习惯了。 转眼,慕容深被一股很强的力量给重新拽了回来。 慕容深回到了一开始所呆着的陌生府邸。 那个蹲在地上,腰带垂落,细腰楚楚的女人还在。 这次,她梳了妇人发髻,她成婚了,面相也不一样了,从少女的娇憨,变成了温婉端庄。 不是前头他刚见过的,尚在闺阁里的阮凝玉。 而是与他成婚后的阮凝玉。 慕容深辨认得出来,女人两个阶段的神态、眼波、柔情,都是不一样的。 她还在哭。 哭声碎玉,蝴蝶萦绕。 慕容深还是像前面一样。 问她,为何哭? 这次,她也抬起了脸。 她的五官渐渐模糊下去,悲伤含泣的声音像被阵风吹到了他的耳边。 “殿下,我梦见你同别的女人参观了我们的府邸,你要娶别人,不要我了吗……” 慕容深在秦王府的紫檀木榻上,骤然惊醒,像惊雷响在天边。 心脏绞痛,疼得他快喘不过气,冷汗涟涟。 他反复地同自己道,这是梦。 可梦里府邸,真实到他连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清晰可见,他能回忆她给自己做了多少道菜,甚至可以将他们二人生活过的府邸,将府邸的构造、布局,一笔一划地画在纸上。 慕容深捂住心口,疼得面目扭曲。 皇后丧仪的期限已至。 明帝与万贵妃做主,给他和万意安赐婚。 慕容深在秦王府,跪谢皇恩,跟梦里的“他”一样,接过了这道明黄圣旨。 付公公笑了笑。 “殿下前途无量,今后要好好感恩贵妃娘娘才是。” 多少人想娶娘娘的侄女,娘娘都不愿意。 慕容深垂目,牵唇微笑的时候,心脏又是绞痛,慕容深白了脸。 跟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唯一不变的是圣旨上面女方的“谢家姑娘阮凝玉”,变成了“贵妃之侄女,万氏幼女,万意安”…… 付公公却是以为他欢喜得罔知所措了,笑意更深。 皇后倒了,付公公见风使舵,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从前是皇后党,现在变成了万贵妃的人。 周围的人都在恭喜他,喜气洋洋的场景,晴空万里,微风不燥,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仿佛万象更新,洗去旧尘。 但慕容深的心好像空了一块,从里头灌进风,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回音。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梦里满心满眼只有他,会为了他蹲在地上低声啜泣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捧着圣旨,突然惘然像在想。 那真的是梦吗? 既是梦,他为何灵魂像撕碎般,疼得钻入五脏六腑?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