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玉娘。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杭绸衣裙,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疏淡的墨梅。乌黑如云的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碧玉簪,再无多余钗饰。肌肤胜雪,在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泛着莹润的光泽。黛眉弯弯,琼鼻挺秀,一双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清澈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浮华。她的唇色很淡,微微抿着,勾勒出一种难以接近的孤高感。
她抱着琵琶,身姿挺拔而轻盈,如同风中的修竹。行走间,裙裾微动,悄无声息,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她并未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包厢中央预留的锦墩前,微微欠身,算是行礼。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淡漠。
“玉娘见过诸位大人。”声音清泠悦耳,如同碎冰相击,不带丝毫烟火气。
王镇、萨比尔等人的眼睛也都亮了起来,但陈大勇的反应最为强烈。他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宴席上王镇那句“绝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此刻有了无比清晰的具象!他见过边关的风沙,见过战场的血腥,见过粗犷的妇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精致、如此清冷、如此…不染尘埃的女子!这与他想象中的烟花之地女子截然不同!玉娘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像一簇幽冷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渴望与征服欲。
玉娘似乎感受到了那道异常灼热的目光。她微微抬眸,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精准地落在了陈大勇身上。当看到他身上的麒麟补服和那张被酒意熏红却难掩刚毅的黝黑面庞时,她清冷的眼神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像是惊讶,又像是一丝了然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算计?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她微微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叮咚…”
一曲《春江花月夜》从她指尖流淌而出。琵琶声时而舒缓如月光铺洒江面,时而急促如潮水拍岸。技艺之高,意境之美,让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陈大勇不懂音律,却完全被这乐声,或者说被抚琴的人所吸引。他痴痴地望着玉娘专注的侧脸,看着她纤长白皙的手指在弦上翻飞跳跃,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宴席的喧嚣,王镇、萨比尔等人的存在,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抹清冷的月色,和这拨动他心弦的琴音。
萨比尔一直留意着陈大勇的反应,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暗喜。他凑近王镇,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佥事大人,鱼儿…咬钩了。”王镇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抿了一口酒。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包厢内响起几声略显敷衍的掌声(主要是王镇等人)。玉娘抱着琵琶,起身再次微微欠身,依旧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献丑了。”
萨比尔立刻笑着接口:“玉娘姑娘的琴技,堪称洮州一绝!今日陈千户初临贵地,玉娘姑娘何不敬千户大人一杯,也算结个善缘?”他边说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侍女端着盛满琥珀色葡萄酒的琉璃杯走到玉娘身边。
玉娘秀眉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但很快隐去。她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了酒杯。她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捧着那流光溢彩的琉璃杯,更显得美不胜收。
她端着酒杯,缓步走到陈大勇面前。一股清幽冷冽,如同雪中寒梅般的淡淡体香,若有若无地飘入陈大勇的鼻端,让他心神又是一荡。玉娘微微抬起眼眸,直视着陈大勇。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完全的疏离,似乎多了一丝探究,甚至…一丝极淡极淡的好奇?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丝:“玉娘…敬千户大人。”说罢,将杯中酒浅浅饮了一口。
陈大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美人当前,清音在耳,幽香萦绕!他慌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因为紧张,手竟有些微抖,酒液都洒出少许。“姑…姑娘客气!陈某…陈某…”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玉娘那近在咫尺、清丽绝伦的脸庞,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一片空白,只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军汉特有的粗豪,引得旁边几个同僚发出低低的哄笑。
玉娘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那一点细微的变化,落在陈大勇眼中,却如同冰河解冻,春花初绽,美得惊心动魄!他只觉得心头那簇幽冷的火焰,瞬间燃烧成了燎原之势!什么军务,什么威仪,什么克制,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萨比尔适时地笑道:“千户大人真是豪爽!玉娘姑娘,你看陈千户如此赏脸,不如再为千户大人独奏一曲?也让大人领略领略你的才情?”他这是在为王镇的计划添柴加火,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
玉娘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静静地看了陈大勇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询问。
陈大勇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推拒?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好!好!有劳…有劳玉娘姑娘!”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玉娘不再言语,抱着琵琶重新坐下。指尖轻拂,一曲更为婉转缠绵的《汉宫秋月》幽幽响起。这一次,她的琴音似乎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幽怨与情思。包厢里其他人都识趣地压低了交谈声,仿佛将这方空间留给了千户大人与这位清倌人。
陈大勇痴痴地听着,目光须臾不离玉娘的身影。琵琶声如同无数只小手,撩拨着他沉寂多年的心弦。玉娘那清冷中偶尔流露的一丝柔和,如同最烈的酒,让他彻底沉醉其中,难以自拔。王镇描绘的“温柔乡”大门,在这一刻,伴随着这琵琶声和眼前的美人,向他轰然洞开。他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精心编织的、以美色为饵、以***为网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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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醉仙楼”时,已是亥时(晚上九点)。秋末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陈大勇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的燥热。玉娘的身影,她清冷的眼神,她指尖流淌的琴音,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方才在包厢里,他几次想开口与玉娘搭话,却在她那清冷的目光下讷讷不成言,最终只是笨拙地称赞了几句琴艺,换来她微微颔首。这种若即若离,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像羽毛搔在心上,更添百爪挠心之感。
“大勇老弟,如何?哥哥我没骗你吧?这玉娘,可还入得了老弟的眼?”王镇带着几分醉意和促狭,拍着陈大勇的肩膀问道。萨比尔和其他几个同僚也在一旁暧昧地笑着。
陈大勇脸上有些发烫,借着酒意和夜色掩饰,含糊道:“玉娘姑娘…琴艺确实超凡脱俗,人…人也清雅。”他努力想表现得淡然,但语气中的回味与那掩饰不住的亮光,早已出卖了他的心思。
“哈哈哈!清雅?老弟你这话可太含蓄了!”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副千户大笑道,“那是天上的仙子落凡尘!就是性子太冷了些,像块捂不热的冰!陈千户少年英雄,说不定能把这冰美人给捂化了?到时候别忘了请兄弟们喝杯喜酒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陈大勇被笑得有些窘迫,心中却因那句“捂化冰美人”而莫名地涌起一股豪情和难以抑制的遐想。他不再接话,只是拱手与王镇等人作别,带着亲兵张彪,翻身上马,朝着千户所的方向行去。
马蹄踏在空旷的青石板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夜风吹拂,酒意稍退,但玉娘的影子却更加清晰。陈大勇骑在马上,思绪翻腾。一会儿是白日里穿着麒麟服接受众人朝贺的意气风发,一会儿是宴席上王镇的暗示和萨比尔的奉承,一会儿又定格在玉娘抚琴时那清冷的侧颜和最后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转瞬即逝的浅笑…
‘她对我笑了…’这个念头如同魔咒般缠绕着他。‘她是不是…对我有些不同?’一股从未有过的、夹杂着强烈征服欲和柔情蜜意的复杂情绪,如同洮水春汛,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不够坚固的心防。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身麒麟服和手中的权力,似乎有了更具体、更令人心潮澎湃的用武之地——征服那个如同雪山莲花般清冷孤高的女子!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甚至开始想象,若能得此佳人相伴,红袖添香,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巅峰!什么军务繁杂,什么边关苦寒,仿佛都在这绮丽的幻想中变得微不足道了。
“大人?大人?”亲兵张彪的声音将陈大勇从遐思中惊醒。原来已经到了千户所门口。
“嗯?何事?”陈大勇定了定神,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但眼底残留的迷醉和嘴角不自觉的笑意却瞒不过贴身亲兵的眼睛。
“大人,您…您没事吧?脸色有些红,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卑职扶您进去歇息?”张彪关切地问。
“无妨!”陈大勇挥挥手,翻身下马,脚步却有些虚浮,“本官…清醒得很!明日点卯,不可迟误!你也…下去歇着吧!”他摆摆手,独自走进了千户所略显空旷的正堂。
堂内烛火通明,案几上堆放着等待他批阅的文书——左所军户名册、器械清点簿、粮秣库存、边境哨卡轮值表…这些曾经象征着他权力和责任的东西,此刻在陈大勇眼中却显得格外枯燥乏味。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仿佛那麒麟补服也变得有些束缚。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和那绕梁的琵琶声。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名册,刚看了几行,玉娘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就浮现在字里行间。他颓然坐下,将名册丢在一边,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恼人的幻影,却徒劳无功。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感和强烈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权力的滋味固然美妙,但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缺了那能让他心尖发颤、魂牵梦萦的…点缀?
夜色渐深。陈大勇躺在宽大的千户卧榻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都清晰入耳。玉娘的影子如同刻入脑海,挥之不去。她那清冷的眼神,那转瞬即逝的浅笑,那幽冷的体香,那婉转的琴音…交织成一幅极具诱惑力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一种混合着强烈***、征服欲和虚荣满足感的火焰,在他体内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毁。傍晚在醉仙楼强装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美色撩拨得心猿意马的凡夫俗子。‘明日…明日定要找个由头,再去醉仙楼!’这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麒麟服带来的荣耀感,在***的冲击下,似乎也变得有些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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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洮州卫城西南角,一间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客栈里。
一盏如豆的青灯下,赵清真盘膝而坐,双目微阖,似在入定。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背负着那柄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朴长剑——归尘。与喧嚣的“醉仙楼”和浮华的千户所相比,这里简陋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并非在沉睡。强大的灵觉如同无形的潮汐,以他为中心,向着整个洮州卫城悄然扩散开去。在他“心眼”所见的境界中,这座边陲小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驳杂而躁动的气息。卫所衙门方向,一股浓重的、代表着权力倾轧、贪婪和腐朽的灰黑色气息翻腾不休;城东“醉仙楼”的位置,则弥漫着粉红与暗紫交织的靡靡之气,那是***、金钱交易和精心伪装的陷阱散发出的***迷雾;而城北千户所的方向…一股原本刚猛、带着军人血性的赤红色气运,此刻正被一股外来的、极具诱惑力的粉红色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渗透,那赤红气运如同被投入染缸的素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黯淡,根基动摇!
赵清真缓缓睁开双眼,眸光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虚妄。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微,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权柄炽盛如炉火,***缠绵似柔丝。炉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繁华鼎盛,实则危如累卵。烈火焚身易,柔丝缚心难啊…”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缝隙。清冷的月光和远处隐约的丝竹声一同涌入。他望向千户所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个在***幻影中辗转反侧的新任千户。
“seyu之关,五毒之首。一念起,百障生。沉溺其中,灵台蒙尘,慧剑自折。陈居士,你可知你足下之路,已临深渊?”赵清真低声自语,手指在窗棂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麒麟服…可护你一时显贵,却护不住你那颗被‘暗香’浮动、渐失清明的心。红尘炼心,此关…你当如何过?”
他微微摇头,关上了窗户。屋内重归寂静,只有青灯如豆,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归尘剑在布囊中,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低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