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真背负“归尘”,身着洗得泛白的青布道袍,三寸络腮胡沾染了塞外的风霜。他步履沉稳,掠过龙口关残破的城垣,踏入了西宁卫城南边界,快到临洮府境内了。官道旁,一个依着稀疏胡杨林的小村落映入眼帘,本该是炊烟袅袅的黄昏,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死寂与焦灼。
村口不见人影,连犬吠都稀落得可怜。赵清真心中微动,循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气息,缓步走向村外一片枝叶凋零的老榆树林。暮色四合,林间晦暗。忽见一棵虬枝盘结的老榆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颤巍巍地将头伸进一个粗糙的麻绳套里,脚下垫着的几块石头摇摇欲坠。
“无量天尊!”赵清真一声清喝,声虽不高,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如晨钟暮鼓穿透林间暮霭。他身形如电,袍袖轻拂,一道无形气劲精准地打在绳索连接处。
“啪嗒!”麻绳应声而断。那老妇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摔倒在地。
赵清真快步上前,扶起惊魂未定的老妇人。只见她满头稀疏白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泪痕与绝望,一身粗布麻衣沾满尘土,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老人家,蝼蚁尚且偷生,何故轻贱此身?”赵清真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看向赵清真,认出是位道士,积蓄已久的悲苦如决堤洪水般涌出:“呜呜……道长啊……活不下去了啊……”她捶打着胸口,哭得撕心裂肺,“我那苦命的老伴儿……前日刚咽气……棺材板还没钉严实呢……我那三个孽障儿子……就为争老头子留下的那几亩薄田、两间破屋、还有攒了一辈子的几吊铜钱……打起来了啊!”
她喘息着,声音因悲愤而尖锐:“老大、老二、老三……各自叫来了本家的叔伯兄弟、堂兄表弟……几十口子人啊!在灵堂前就动了手!棍棒锄头……打得头破血流!我那可怜的老头子……棺材……棺材都被他们撞翻了!尸身……尸身都甩出来了啊!就那么……就那么躺在冰冷的地上……呜呜呜……”老妇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拉不开……劝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干净!我死了……他们三个孽畜就能均分了……就不用再打了……老头子也能……也能安生了……呜呜……”
赵清真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扶稳老妇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力量:“老人家,切莫轻身。此乃人伦惨剧,天道难容。贫道既遇,自当替你解此困厄,还亡者一个清净。”
他抬头望向村中,灵觉延伸,果然感知到村中某处正爆发出激烈的冲突气息,怨气、戾气、贪婪之气混杂升腾,其中更夹杂着一股新死之魂的茫然与悲凉。
“走,带贫道去看看。”赵清真不容分说,搀扶着老妇人,步履沉稳地向村中那处喧嚣之地走去。
还未走近,便已听得人声鼎沸,哭喊叫骂,棍棒交击之声不绝于耳。一处破败的农家院外,围满了看热闹却不敢上前的村民,个个面带惊惧。院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三伙人泾渭分明,各自手持棍棒、锄头、扁担,正打得不可开交。地上已躺倒数人,头破血流,呻.吟不止。院子中央,一口薄皮棺材被撞得侧翻在地,棺盖掀开,一具穿着寿衣的老年男尸被甩出大半,僵直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寿衣凌乱,沾满尘土,死者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混乱的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
“住手!”赵清真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蕴含着金丹修士的威压与道家清音。
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打红了眼的众人纷纷扭头,看到一位气度沉凝、背负古剑的道士扶着死者的老伴儿站在门口,脸上惊疑不定。
“哪来的野道士?少管闲事!”一个满脸横肉、额角流血的壮汉(看样子是老大)挥舞着带血的木棍吼道。
“滚开!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另一个精瘦、眼神闪烁的男子(老二)也叫道。
“娘!你怎么还没死?正好!让道长评评理!”老三是个莽汉,指着地上的尸体和翻倒的棺材,“爹的棺材钱是我出的,田该多分我一份!”
此言一出,老大老二立刻炸毛,眼看又要动手。
赵清真眼神冰冷如霜。他松开扶着老妇人的手,向前一步,目光如电扫过三个儿子和他们的帮凶。他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左手在袖中悄然掐诀,口中默诵《开阴符咒》,一缕精纯的先天一炁混合着强大的神念,无声无息地沟通了那徘徊在尸身附近、充满怨愤与不甘的亡魂。
下一瞬,赵清真嘴唇微动,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无尽悲凉与愤怒的声音,竟直接从他口中发出,回荡在死寂下来的院落上空,如同九幽寒风,直透每个人的骨髓:
“不孝……的……畜生……们……”
这声音!这腔调!分明就是地上那刚刚死去的老汉的声音!
院内所有人,包括那三个儿子,全都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惊恐地看向赵清真的方向,又看看地上老爹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爹……爹?”老大声音发颤,手中的木棍“哐当”掉在地上。
赵清真(模仿亡魂)的声音继续响起,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悲伤:“尸骨……未寒……棺椁……未钉……你们……就为……蝇头小利……手足……相残……撞翻……我的……棺木……让我……曝尸……于野……天理……何存……人伦……何在……?”
“啊——!鬼啊!”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老二带来的一个堂弟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就想跑。
“站住!”赵清真(亡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啼哭,带着森然的鬼气,“谁敢……踏出……此院……一步……我今夜……便去寻他……索命……不死……不休……”
那想跑的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三个儿子更是面无人色,看着赵清真那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笼罩着一层阴气的脸庞,听着那绝对属于自己死去父亲的嗓音,恐惧彻底淹没了贪婪。
“爹!爹!儿子错了!儿子错了啊!”老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赵清真的方向(也像是对着地上的尸体)疯狂磕头,额头瞬间见血。
“爹!饶命!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争了!都听娘的!都听娘的!”老二也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浑身抖如筛糠。
老三虽然莽撞,此刻也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下,语无伦次:“爹……儿子混账……儿子这就把棺材钱……不,所有家产都给娘……我们兄弟给您守孝三年……不,十年!求您安息吧!”
赵清真(亡魂)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与深深的疲惫:“哼……记住……你们……今日……所言……若再……有……不孝……不悌……争产……欺母……我纵在……九幽……之下……也必……引阴差……勾尔等……魂魄……打入……刀山……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三兄弟磕头如捣蒜,连带他们带来的那些帮凶,也全都跪倒在地,磕头不止,满院只剩下“咚咚”的磕头声和恐惧的呜咽。
“滚……去……收敛……我的……尸身……按礼……安葬……好生……奉养……尔母……否则……”赵清真(亡魂)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余韵,最终归于沉寂。
随着这最后一声威胁消失,笼罩在院中的那股阴森鬼气似乎也瞬间消散。暮色重新变得平常,只是空气中残留的恐惧与血腥味依旧浓重。
赵清真恢复了自己清朗的声音,看向瘫坐在地、目瞪口呆的老妇人,温言道:“老人家,事情已了。令郎们已知错,亡者亦可安息了。”他又冷冷扫了一眼地上还在磕头的三兄弟及其党羽,“尔等还不速速收敛亡父遗骸,打扫庭院,准备丧仪?难道真想等令尊今夜来寻你们谈心不成?”
“是是是!道长!我们这就办!这就办!”三兄弟如梦初醒,连滚爬起,也顾不得头破血流,慌忙招呼着同样吓破胆的帮凶们,手忙脚乱地去抬棺材,收敛父亲的尸体,动作前所未有的小心恭敬,仿佛捧着一碰即碎的珍宝。
老妇人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转变,看着三个儿子那惊魂未定又带着后怕的孝顺模样,再看看地上老伴终于被小心翼翼抬回棺木、整理好寿衣的尸身,老泪纵横,但这次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悲喜与释然。她挣扎着起身,对着赵清真就要下拜:“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多谢道长……替我那死鬼老头子……主持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