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出人头地 主帅撤走,加上石堡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留守在赤岭的吐番军队彻底崩溃了,争先恐后的往南撤退。 他们被唐军一路追杀,又遭遇安人军与哥舒翰的阻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外围还有河西主力。 死了多少,数都数不过来了。 臧希液成功夺回石堡城,在那一刻,他站在城墙上,望着遍地的户体证证发呆,因为他的先登军所剩无几,死了一百多个,伤了两百多个。 受伤对于一个士兵来说,基本算是告别军伍生涯了,运气好的能在后勤混个差事,吃一份官粮,运气不好的只能拖着残疾的身体领了抚恤,回家种地去。 臧希液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来之前,他急切的想要拿下石堡城,心里没有任何杂念,但真等到掌回来的时候,却感觉空落落的。 山脚下已经传来消息,乞力徐撤了,贼军在赤岭的防线土崩瓦解,陇右无战事了。 隋王一定很高兴吧,长安收到消息后,也一定会狂欢吧? 臧希液叹息一声,丢掉手里的长矛,缓缓走下城墙大唐与吐蕃这次的大规模冲突,从一开始,安人军的损失是最大的,直到这次收尾阶段,还是安人军。 臧希液带着的一万人,阵亡高达两千七百,伤者四千,基本上是打废了。 倒淌河山谷狭窄,进不来牛车,所以死在峡谷中的安人军土兵,户体正在被一具一具的背出去。 因为大多是被砸死的,所以很多都已经血肉模糊。 李瑁下令,韦寡悔带着三百左卫军土,全都进去背户体,扶伤员,他要让这些在长安养尊处优的卫士们看一看,真正的战场是什麽样的。 从去年年前开始,今年三月份结束,吐蕃方面,慕容阿波谒部全军覆没,本人战死,索达赤部全军覆没,本人被俘虏,郎支都部溃逃,本人战死,伏俟城被大唐攻占,乞力徐部遭受重创,退出赤岭防线。 天宝元年的这场大战,结束了。 王难得和李光弼请命,希望从积石城南下,继续攻打吐蕃的大莫门城丶树墩城丶宛秀城丶百谷城,但是被李瑁和皇甫惟明拒绝了。 因为陇右的损耗也非常巨大,将士们身心疲惫,也不愿意再打了。 战场上就是这样,一将功成万骨枯,将领们希望建功立业,但是普通的军土,是不想打仗的。 一辆辆牛车,从峡谷口离开,车上的军士户体,甲胃军械已经被拿掉,只剩下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牌籍。 韦光乘已经派人来了,驻扎进了一座村庄,负责战争的收尾工作。 李瑁策马在牛车队伍中游走,虽然内心不忍,但还是时不时的会将目光放在那些尸体身上。 安思顺跟在一旁,一直在打量着李瑁的面部表情,这位年纪轻轻的亲王,好像有点悲天悯人的伤感呢? 慈不带兵,你不能这样的。 「隋王一战定陇右,圣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安思顺在一旁笑道: 「一切都结束了,隋王还是先回鄯州歇一歇吧。 李瑁挑眉挑眉,道:「我歇一歇?我很累吗?」 安思顺道:「隋王亲自在此督战,已有四天之久,疲惫是在所难免的,您的身体重要,大家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李瑁摆了摆手:「我会与将士们一起返回,不必再劝了。」 安思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瑁也是第一次见到这麽多的户体,也许对于藩镇的将土来说,死人是常事,司空见惯了,但是对于李瑁来说,则是非常震撼。 太多的死人了,秃鹫乌鸦盘旋天空,空气中尽是腐臭血腥的味道,很多左卫的将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已乾呕多次。 跟在李瑁身后的武庆等人,当下也是如此,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户体,怕受不了。 大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是没有见过这麽多死法千奇百怪,尸体残缺不全的死人。 这时候,李瑁抬了抬马鞭,指着一旁的一辆牛车道: 「停一下。」 牵牛的军士立即停了下来。 李瑁翻身下马,来到堆满尸体的车旁就要抬伸手。 武庆赶忙阻止:「阿郎,逝者已矣,莫要沾了疫病。」 李瑁瞪了对方一眼后,上前将一具无头尸体的袖子撸起来,然后抓了一把土,将户体胳膊上的凝血擦拭乾净,露出了四个字。 死者的胳膊上有刺青,歪歪斜斜的写着:出人头地。 你头都没了啊兄弟,李瑁翻过系在户体手腕上的牌籍,上面写着此人的出身:渭州渭源县双柳庄二十三户,庞旺。 「赠陪戎副尉,赏田一百亩,铸铁头下葬,家属重恤,」李瑁叹息一声,将尸体的袖子放了下来。 出人头地..::..多少人从戎,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啊,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的实现了呢? 也许更多的,是像庞旺这种的吧。 李瑁忍不住叹息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的凉州词,悲慨已极,乃沉痛语也,传令鄯州道士,设斋为将士超度亡魂。」 他身后众人,人人表情沉重,惟有见惯了这种场面的安思顺,无动于衷。 四天后的鄯州节帅府大堂,众将其乐融融。 李瑁自然也是如此,他不能泼冷水,不能扫大家的兴,虽然他心里谈不上有多高兴。 他知道身为主帅,是不能共情的,但是知道归知道,不一定能做到。 好在他的主战场在长安,在长安杀人,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臧希液回来了,他的安人军留守石堡城,大战结束,是对将领们来言,活下来的军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是停不下来的。 死了苦,活着也苦。 「防务重职,不可懈怠,河西的弟兄们休整过后,便回去吧,」李瑁笑呵呵的举杯走下来,挨个的给人敬酒。 盖威第一个起身,笑呵呵道:「隋王一到,陇右之局便解,圣人英明神武, 派隋王坐镇陇右,实是众望所归。」 他是故意这麽说的,就是要奚落皇甫惟明。 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皇甫惟明肯定不会表现出丝毫不自在,他也是频频授须微笑,与众将把酒言欢。 但是心里,则是充满了浓浓的愁绪。 「你小子说话给我注意点,」李瑁笑呵呵的指着盖威道: 「此番大捷,皆赖将士之功,我可没有怎麽出力。」 臧希液听到这话,瞬间站起来道: 「隋王这话,末将第一个就不认可了,若非您坚持攻打石堡城,怎会有如此大胜?不瞒您说,当时我还认为您是纸上谈兵,如今看来,是我浅薄,没有您的高瞻远瞩。」 其他人,也开始一个劲的拍李瑁马屁。 因为名义上来说,首功就是李瑁的,你别看安思顺丶李光弼丶臧希液丶王难得都打了漂亮仗,这功劳是往上面算的。 李瑁回到长安之后,别人也只会恭贺圣人武功盖世,威压四海,绝不会让李瑁的风头太过了。 眼瞅着李瑁在陇右与河西将领之中,已然竖立起了极高的威望,皇甫惟明的心情更沉重了。 韦光乘看在眼里,内心爽的一批,虽然李瑁刚回来的时候,就给他增加了一笔巨大的开支,但是这个钱,他乐意出,右相也乐意花,方便李瑁收买人心。 什麽钱呢?自然就是抚恤和搞赏,李瑁将标准提高了不少。 王难得被李瑁敬酒之后,笑呵呵的坐下,脸上的假笑,像是被焊上去的,几乎都没有变化。 他和皇甫是穿一条裤子的,自然不乐意李瑁将风头全都抢走,但是呢,他对此也毫无办法。 停战的节点,就是安人军攻打石堡城,河西军袭击乞力徐,而这两项安排, 都是出自李瑁之手,所以你将功劳算在人家头上,无可厚非。 「我已经上疏圣人,希望返回长安,老了..:::.身体吃不消了,」杜希望拉着李瑁在一边说话。 他知道自己在陇右,其实是为了制衡皇甫,但是他真的不想再掺和了,眼下的陇右,已经出现了太子党和隋王党,继续留在这里,他担心被牵扯进去。 还有就是,他的身体真扛不住了。 之所以跟李瑁谈起这件事,是希望李瑁能在李林甫那边帮忙说话,李林甫不点头,他还真就回不去。 「杜鸿渐可代我接替镇西军,至于和州刺史,请中书门下另选贤明吧。」 李瑁了一眼杜希望身后的杜鸿渐,随后点头道: 「杜公年长,确实该享福了,西北苦寒对您的身体也不好,等我回了长安, 自然会想办法帮您走动走动。」 杜希望微笑点头,握着李瑁的手不停寒暄。 实际上,人家在长安的门路非常广,而且可以直接与圣人单独联系。 但是呢,这次想要离开,还真就需要李瑁帮忙,因为圣人不希望他走,而他的鸿胪卿,又被杨话给占了,如今在长安并没有职事。 能够拍板让他回京的,也就是李林甫了,但他与李林甫交情不深。 人这辈子有起有落,有降必有升,杜希望都体会过了,如今年老,只想图个安安稳稳,不想再有起伏了。 奋斗了一辈子,也该躺平了。 像这样的大捷,必然是五百里加急,驿卒们也乐意玩命的将捷报送回长安。 虽然大家真的希望能够在一起多聚聚,共同庆祝这样欢庆的时刻,但是防务在身,由不得他们滞留。 大斗军丶宁寇军丶玉门军第一时间开拔,返回陇右,毕竟当下的陇右防线是空的。 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吐蕃绝对没有卷土重来的能力,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赤水军三部人马,眼下都驻防在鄯州附近,这是李瑁最为头疼的。 三个将领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面都有诉求,他们留下,就是希望李瑁能帮他们解决麻烦。 盖威经此一役,对李光弼怨气极大,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而李光弼,希望能够真正意义上的执掌赤水军。 「隋王回到长安,想个办法将这个人调走吧,他不是立功了吗?给他升官, 让他走,」 盖威带着自己的几名心腹将领,眼下就在李瑁的小屋内喝酒。 屋子本来就不大,眼下更是拥挤不堪,但是呢,这样拥挤的环境,反而能促进大家的感情,因为李瑁抬手就能摸到盖威的大腿,一些微妙的肢体语言,可以拉近双方的距离。 李瑁皱眉道:「不要再有这样的牢骚了,李光弼是圣人放在河西的,谁也不能将他调走,你跟他对着干,对你没有好处。」 盖威一脸怨愤道: 「他没将我赤水儿郎的命当做命啊,绥和城为什麽会出现那样的局面,说到底,就是他不在乎儿郎们,拿大家做诱饵,战果虽然是好的,但是不能一概而论,他不是活捉索达赤了吗?圣人必会令他入京献俘,隋王想些办法将他留在长安,不要让他回来了。」 李瑁敢答应吗?不敢的。 事实上,李光弼在河西,对盖嘉运父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基哥心里有谱,河西还有朕的人,你要将李光弼弄走,那麽距离圣人弄走你爹,也就不远了。 河西方面,习惯了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那麽对李光弼这个外人,自然是非常排斥的,何况李光弼与盖嘉运有杀父之仇,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盖威肯定不乐意。 他甚至都想过,找个机会将李光弼灭口。 别以为人家不敢,藩镇将领的胆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李瑁在鄯州,都担心自己被刺杀呢。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盖帅也不会认同的,等你回去了,好好跟盖师谈一谈,听一听他的看法,」 李瑁拍着盖威的大腿道:「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来的,大多时候都是不如意。」 李瑁也没有断然拒绝盖威,因为要考虑对方眼下的心境,李光弼的那支赤水军折损最重,盖威不爽是可以理解的,正在怒头上,李瑁也不方便过于强硬,只是劝说对方返回凉州之后,多跟他爹聊聊这件事。 盖嘉运是个明白人,自然会管好自己的儿子。 盖威叹息一声,举杯向李瑁敬酒。 他来李瑁这里之前,哥舒翰找他谈过,大概是希望能够主持伏俟城的防务, 而哥舒翰的表态,意思再明显不过,我不想留在赤水军了,想去伏俟城,主持西海防务。 做为此番大战,大唐新开拓的一大块领土,哥舒翰想要坐镇,必然牵扯到一件事,那就是设立新军。 盖威也将这层意思传达给了李。 不得不说,哥舒翰这一招非常高明,人家也想上进,又清楚赤水军是盖嘉运的自留地,继续留下,权力有限,那麽设置新军归他节制,自然就是他的全新班底,而且又处在河西防务最前沿,职责非常之重,是一个积赞功勋的绝佳之地。 而这件事,李瑁是可以说了算的。 「你希望他去吗?」李瑁私下一块羊腿肉,递给盖威道。 盖威点了点头:「哥舒翰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不然我阿爷也不会用他,伏俟城地理位置非常关键,可覆盖贼境千里之地,是需要早做打算的。」 伏俟城做为吐谷浑当年的首都,自然是青海一带最为关键的一处据点。 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吐番大军都集中在陇右一线,也不会这麽轻易就将伏侯城给丢了,可以说,伏俟城归入大唐,是此番大战最大的战果。 城内本来就贸易发达,而且人口众多,是周边两千里范围之内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而且这个地方由大唐来管,城内居民完全不会不适应。 因为吐谷浑本属鲜卑族慕容部,汉化程度非常高。 眼下的当务之急,确实是需要考虑伏俟城的驻防问题,哥舒翰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要抢在别人之前,第一个开口。 李瑁沉思半响后,道: 「这个事情,明日拿到会议上好好的议一议,前期伏俟城的驻军,肯定是要从其它方面抽调一些的,不足的,再由新募补上,设立新军,非同小可,需要慎重。」 盖威见李瑁答应,点头笑道: 「正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重要,我们才不希望派一个外人去,哥舒翰在河西也有四年了,信得过。」 设立新军,会为朝廷增加一笔巨大的开支。 所以这支新军建制应该如何,是需要好好商量的。 首先要考虑的自然就是防务属性,我放多少人,可以守好这个地方,这是最重要的,另外一点就是,放多少人,朝廷不吃亏。 伏俟城不同于河西其它地方,这里的田亩少的可怜,周边水源众多,河流覆盖,草场繁茂,是西北地区一块非常适宜游牧的地方。 那麽从这个地方赚钱,主要两个方面,一个是城内的贸易,一个是在游牧部落身上打主意。 朝廷可以充许伏侯城自给八成,朝廷补贴两成,多了就不要想了,所以伏候城的驻军,需要维持在一个我依靠本地赋税差不多可以供应得起的地步。 游牧,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可以赚钱的是马,但实际上,是羊牛等牲畜。 依靠马来放牧不假,但放牧放的是牛羊。 西北通往长安的官道上,牛羊等牲畜一直都属于大宗贸易,西海羊的肉质更为鲜美,在长安属于贵族们宴会上的珍。 同样是羊,它比关中本地羊贵了一倍。 哥舒翰很精明啊,太会挑地方了,坐镇伏俟城,绝对是一个肥差。 李光弼眼下,就等着院子外面,他也是来求见李瑁的。 但是呢,隋王屋子里有客人,他自然需要在外面耐心等着。 如果这里是隋王宅,他至少都有一个歇客室可以坐下喝杯茶,慢慢等,但在节帅府,没那麽大地方,而李瑁的小院内,遍布守卫,对每一个外来人都会严加盘查,自然不会随随便便让你进去。 守在门口的侍卫,是马敦和胡四,此刻也是冷眼打量着李光弼,与盖威刚才来时候的态度,截然相反。 直到傍晚,院内脚步声传来,盖威带着众将出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拍了拍两个门卫的肩膀: 「老马丶老胡,把招子都放亮点,别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进去。」 马敦和胡四咧嘴一笑。 说罢,盖威看都没看李光弼一眼,大摇大摆的走了,但是他身后的马荣,留下来跟亲大哥马敦聊了起来。 既然客人都走了,李光弼也该进去了,但是马敦一点没有放行的意思。 宰相门前三品官,人家一点都不带鸟李光弼的。 而李光弼知道对方在有心拖延,也没有开口出声,就这麽站的笔直,千等着。 大概半个时辰,裴迪从外面办事回来,见到李光弼之后,又警了一眼马敦三人,二话不说,上前拉着李光弼进门了。 李瑁第一次西行,他们俩都是随行人员,自然是有些交情的。 「怎麽样,在河西不好做吧?」裴迪带着李光弼直接往李瑁的寝院走去。 李光弼笑道:「哪里都不好做,但事情总是要做的。」 「你有这个心态是好的,」裴迪点了点头:「我们府主也想见你,你来的正好。」 寝室外的院子里,眼下正在煮羊肉,大锅架在火上,热气腾腾,咕嘟咕嘟。 李瑁已经不在屋里了,守在锅边端着一个大碗,就等着下手捞肉呢。 无论在什麽地方,大家一起吃东西,必然是最有身份的那个人先动筷,李瑁不下手,这口羊煮老了也没人敢吃。 「光弼来的正好,」李瑁将刚刚从锅里夹出来的一块大腿肉,连碗一起递给李光弼。 「不敢不敢,隋王先用,」李光弼赶忙推辞。 李瑁哈哈一笑,硬塞给对方道: 「尊者赐,不可辞,光弼此番之功业,到了长安,宰相都得亲迎,这都是你应得的。」 说罢,李瑁从武庆那里接过一只新碗,又捞了一块羊肉后,来到台阶上坐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朝李光弼道: 「来,坐下吃,咱们边吃边聊。」 李光弼点了点头,就这麽坐在李瑁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