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后掠。徐云瀚明白,这一次离去,光阴的刻痕将深深刻入岁月之河。莫问归期……前程的路,如这山路九曲回肠,唯有以心为炬,低头前行。
童年的斑斓碎片,如飞萤渐次熄灭在山峦背后。爹娘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刻在颅骨深处,声声如杵撞钟。此刻唯一真切的,是脚下这由土石、汗泪与未知铺成的崎岖长路,冰冷而坚硬地延伸向远方。
那路,深藏莽荒,盘旋入云。
「天阶灿若星河坠,拾级方惊磷火荧」
星光铺就的长阶越是璀璨,越要警惕石缝间闪烁的幽幽骨火。
可能引他登上琼楼玉宇,受万人仰望,成为端坐云端的仙;也可能诱他堕入九幽诡窟,沦为挣扎的泥塘鬼、累累白骨堆中的一员;或许一路繁花似锦熏风醉人;又或许腥风血雨、步步杀机……无论何种,他已无回头路可走。身后那无声的双眸里盛满的全然托付,是沉重的行囊,亦是逆流溯风的桨。
这一线天机,万世难逢。错过,便是永生沉沦的深渊起点。少年攥紧袖中枯黄的平安符,仿佛捏碎一枚坚硬的核桃,将残余的稚嫩一同碾碎。
前方风起云涌,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瞳中再无犹豫的涟漪。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虬结的老槐枝桠。
丝瓜藤架投下的浓荫深处,突兀地炸起一声沙哑刺耳的音节,惊破了晚蝉的嘶鸣。
笃、笃、笃。
竹杖坚硬如骨节的端头,敲击着青石板的缝隙,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叩在巨兽的骨殖之上。惊惶的蝉鸣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石桌上的半盏残酒,那早已被遗忘的浑浊液面,此刻竟诡异地映照着将灭未灭的血色残霞,晃动着支离破碎的光斑。
“痴儿…”松垮皮肉包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声音如同两块裹着砂砾的骨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的味道,“当真…要攀那白骨堆成的筏舟?”一只枯树般的手伸出,布满褐色老人斑的指腹,轻轻拂过桌上新削的竹篾,一道尖锐的裂口渗出暗红的血珠...血珠滚落,滴入石碗浑浊的酒液中。
啵。
一声轻响,荡开细小涟漪。残霞在酒液里瞬间破碎,扭曲,化作无数点猩红的光斑沉浮。
“你…且看这杯中天——似不似那囚笼,观这杯中酒——像不像那笼中雀!”老人的声音幽冷如地穴寒风。
七颗血珠,竟诡异地凝悬不动,在浑浊的酒液里隐隐现出斗勺状的轮廓,血光浮动,不祥如北斗垂死。不知何时,丝瓜藤蔓交错的阴影,已在老人佝偻的背脊上蜿蜒蠕动,活物般扭曲爬行,渐渐勾勒出狰狞的墨色蛟形轮廓。石缝里的蝼蛄惊恐万状,发出窸窸窣窣的逃窜细响。
“醉眼揽星河,清梦枕寒潮…”老人口中忽然诵出不成韵的偈语,竹杖毫无征兆地抡起,“呼”地一下劈开暮色!
杖风过处,满园低飞的流萤“嗡”地惊散,化作无数碎裂的幽绿火星,瞬间湮灭在浓稠的黑暗里。
“待得那孤舟倾覆,天河碎…”竹杖顿地,浑浊的眼珠透过乡间种种死死盯住少年紧绷至极限的下颌线条,每一个字都像钝器凿入脑海,“方知……骨肉珍。”
他猛地灌下一口残酒,喉间爆出一阵似哭非笑、如同老兽咳血的嘶嘶气音,手中竹杖更是“砰”地一声重重顿地,仿佛要将杖尖钉入地脉的心脏!
“咚!”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锁链断裂般的轰鸣!整个菜园的地面骤然倾斜,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力推搡的舟船!丝瓜藤架吱嘎怪响,石桌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无数竹屑被凭空卷起的阴风挟裹着,竟在半空化作了漫天飞扬的白色纸钱!老槐的虬枝剧烈地颤抖起来,簌簌抖落陈年干枯的槐花。可那些干瘪苍白的小花,竟在坠落的半途中无声燃烧起来,爆发出幽蓝幽蓝、妖异冰冷的点点磷火!
「槐魂化碧成魇火,始信炊烟可镇妖」
游动的幽蓝鬼火间,看见灶膛里跳跃的橘色火舌撕破纸钱!
石桌深不见底的裂纹里,一种粘稠、暗红、如铁锈般腥气的液体正汩汩渗涌,缓缓流淌蔓延,交织成诡异莫名的血符卦象!
“少年郎啊…”老人喉间咯咯作响,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疯狂又悲悯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扯破了嘶哑的极限,与那瞬间炸裂的石碗碎片一起迸溅四方!
“——嫌这人间天地窄?!”
碎瓷犹如淬毒的獠牙,深深楔入斑驳的老槐树身!树皮被撕裂的伤口处,暗红色的、粘稠的树浆竟如鲜血般汩汩涌出,沿着树干扭曲滴落。
“——却不知……”
死寂。最后那半句裹挟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老酒与血腥的混浊气味,在暮色彻底沉没的瞬间喷薄而出,震得园中草木俱伏:
“这世间——本就是寻不着岸的无边苦海!!”
轰!
死寂如同黑色的棺盖落下,将一切声响吞噬。唯有冰凉的夜露,悄无声息地漫过少年僵硬的、浸透了汗与未知寒意的青涩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