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戏台下灯火昏暗,徐刚扶着佝偻的王老爷子走下台阶。望着老人刀刻斧凿般的枯瘦面庞,徐刚心头猛地涌上一股苦涩,像咽了口冰冷的井水,直凉到胃里。这面容让他想起自己坟头草深的爹娘,也猛然撕开了对衰老终局的恐惧——自己这把气力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会不会也像村里大多老汉一样,在病榻缠绵与无边孤寂里熬干最后的日子?若是妻子秀梅……徐刚不敢想,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像要甩掉这附骨之疽般的阴霾念头。
“王老叔!”他手上使了使劲,稳稳托住老人颤巍巍的胳膊,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咱们村哪个娃娃的魂儿不是被您这些故事勾大的?就说我家那皮猴云瀚,昨儿晚上还缠着我闹腾,非要我问问您,那《鸿蒙异闻录》的下回分解啥时候开讲!不过老叔啊……”徐刚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语气带上了一丝迷茫和担忧,“您说的那些仙人…到底啥样?那成仙的路,是不是…也是道道刀山,处处险滩?唉,想着都叫人心里发怵……也不知道我那走了多年、音讯全无的二弟,如今是死是活,可走的是不是那要命的道?”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搭在青年肌肉虬结的手臂上,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浑浊的眼底,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这个从小在他膝下听着山海经、封神榜长大的小子,如今已是身板结实如铁塔、能扛起百斤重担的当家人,眼底那份朴实的赤诚却一如当年。
“仙人?”王老爷子喉间发出一声仿佛风穿过空竹般的低笑,“徐刚啊,这世上何处无险滩?刀口舔血有危险,田间弯腰就安稳了?风霜雪雨,洪水猛兽,哪样不凶险?更何况是与天地争利、向阴阳夺寿的仙人之路!”他顿了顿,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徐刚结实的小臂,“放宽心些。你徐家几辈子人积德行善,厚道传家,老天爷终归记得。你二弟…他福缘未绝,总会平安的。倒是日落西山啊…老朽这般模样……”话未说完,一股剧烈的咳嗽猛地从胸腔里炸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整个人咳得蜷缩成一团,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
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老爷子费力地清了清嗓子,摸索着怀里那本黄书,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声音带着喘息的虚弱:“……孤老头子,也不知这摇摇欲坠的残烛还有几年光景可熬。罢了罢了,一辈子无儿无女,倒也落得个身似浮萍无牵挂的清净……倒是你们这些后生……”他那暗淡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零星聚着的几个村里后生,最终落在徐刚脸上,语气沉重,“我走了,你们…可要互相看顾着点,把这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别走那不该走的道……”
缩在祠堂冰凉台柱阴影里的徐云瀚,小小的身子猛地一抖!两个时辰前趁人不备干的那点“好事”瞬间炸雷般在脑子里回响——他把王爷爷常喝的止咳枇杷膏偷了出来,倒掉一大半,又把家里那坛咸到发齁的腌菜汤偷偷倒了进去!此刻,看着台上那咳得撕心裂肺、仿佛随时要散架的佝偻身影,十三岁孩子人生第一次尝到了那种叫“悔恨”的毒药滋味,又苦又涩,像吞了颗没熟的野果子,一直堵到嗓子眼。
“哇——王爷爷!”一声带着哭腔的童音尖利地划破了祠堂的死寂!小小的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出阴影,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板戏台上,额头结结实实磕了个响亮的头!“呜呜……是我…是我干的!我偷了您的药…灌了半瓶子咸菜汤进去…呜呜呜……”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豆大的泪珠毫不含糊地吧嗒吧嗒往下砸,洇湿了老人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磨得几乎透底的千层底布鞋。
祠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徐刚的脸瞬间变得铁青,怒容爬上面庞。王老爷子却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下,随即颤巍巍地从怀里摸索出一方洗得发旧但干净的粗布帕子。他没有呵斥,没有责怪,只是吃力地弯下腰,用那帕子极尽耐心地、一点点擦去孩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鼻涕,脏污的痕迹把帕子染得一塌糊涂。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极度疲惫却又无比包容的慈祥笑容。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冬夜里的微火:“傻孩子…人这一辈子长着哩,谁没个犯浑钻牛角尖的时候?王爷爷像你这么大那会儿,比你还浑还皮呢!”他粗糙的手轻轻落在徐云瀚颤抖的小肩膀上,“记着爷爷的话:在家门里,你是小崽子,爹娘能包容你,王爷爷也能包容你,打打闹闹都是骨肉情长。可有一天,等你翅膀硬了,真要飞出家门口了,见着了外面的大世界,人山人海花花肠子,到那时候啊……”他艰难地仰起头,望了望天边那绚烂又迅速褪色的火烧云,眼神深邃,“……对旁人,万事就得多长个心眼,可再不能像今日这般不知深浅地胡闹了……瀚儿,天要黑了,是不是该回去……给你娘煎药了?”
这最后一句提醒像根针扎醒了徐云瀚。他猛地止住哭泣,一骨碌爬起来,带着满脸的泪痕和愧疚就想往外冲。
“兔崽子!你给我站……”徐刚的怒吼才开了个头,扬起的手掌还悬在半空。可看见儿子脸上那混合着恐惧和急于补救的表情,他紧绷的下颌线终究还是松动了。那只扬起的蒲扇大手最终只是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恨铁不成钢地吼出了半截威胁:“快滚回去!盯着药罐的火!再像上回那样把药煎糊了,看老子不把你屁股打……”“八瓣”两字还没出口,那小身影已经像只受惊的兔子,几个起落便蹦跳着蹿出了祠堂门,飞快地消失在暮色笼罩的田埂尽头。
望着儿子小鹿般慌乱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徐刚脸上强行撑起的怒气如潮水般退去,嘴角那点硬挤出的笑意也迅速冻结,转而化作一团沉甸甸的忧虑。秀梅苍白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云瀚出生那个冬日,妻子在四面漏风的冰冷产房里挣扎了两天一夜,虽捡回了一条命,但寒气入骨,缠绵病榻至今。若非在城里开绸缎庄的三弟徐安月月托人捎来参茸黄芪勉强吊着,只怕……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瘪瘪的粗布荷包——里面是今天卖掉柴火换来的三十个铜板,沉甸甸地坠着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无力感。这点钱…够给秀梅换半斤补气血的红糖了吧?他默默盘算着。
“徐刚啊…转眼间,你也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王老爷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坐在祠堂角落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旧摇椅上,目光落向村外蜿蜒的小路,“你觉着……云瀚这娃儿,往后造化怎样?能干点啥营生?”
徐刚闻言,从忧思中回神。他习惯性地用粗糙的手指挠了挠后脑勺,神情坦然,带着农人特有的朴实:“咱庄稼汉的娃,长大还能干啥?当然是跟着我这爹,老老实实扛锄头、种地呗!春播秋收,眼见着稻谷冒尖、麦穗饱满,那滋味儿……”他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满足感,眼里闪着光,“比喝啥仙露都滋润!风吹日晒是不轻省,可一家人守着几亩薄田,看着庄稼一天天长大,安安稳稳,无病无灾,那就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福气了。”
王老爷子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凝望了徐刚片刻。那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阖动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赞同。良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在渐深的暮色里显得更加空远:“是啊…守着黄土过日子,扎根乡土。少了些风浪颠簸,多了些安稳和泰…倒也是条踏踏实实的好路。挺好的…挺好的…”他摆摆手,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天黑了,回吧…你也该回去了。”
“诶!好咧,王老叔!”徐刚答应着,扶了扶老人,“您也早点歇着,门窗关严实些。有啥事别硬撑,喊一嗓子,我立马就到!”
望着徐刚那宽阔、承担着全家生计的背影,在灰蓝的暮色中融入蜿蜒的村路,王老爷子没有移动分毫。晚风带着入夜的凉意钻进祠堂,拂过檐角那几片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铃,发出一阵细微沉闷的、仿佛来自悠远时空的叮当脆响,几不可闻。
他枯瘦的手轻轻按在怀中那本《鸿蒙异闻录》冰冷的封面上。祠堂内外,村民都已散去,只余这片寂静的空旷与他作伴。晚风穿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和破旧的衣袂。老人靠在吱呀作响的摇椅里,浑浊的双目越过破败的祠堂门洞,似乎穿透了凡尘俗世重重的屋顶与田埂,投向了广袤无垠的星空深处……
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寂寥,夹杂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对浩瀚天机的隐忧,凝固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苍老的嗓音如同梦呓,又似一声湮灭于浩瀚星河中的叹息,随着晚风,再次低低地飘荡在空旷寂静的祠堂里:
“万古青莲的创世之机缘……混沌遗脉的气运……统御鸿蒙的野心……呵……所谓永生不朽、睥睨天地的仙人之路……又算得什么?又哪里抵得上…这人间烟火,半分炊烟……”
“所谓逆天之道……何足道哉?”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浓得化不开的暮色里,被祠堂无边的昏暗彻底吞没。唯余草庐里那点微弱的灯光,如同远古洪荒遗落在此间的一粒星火,孤独地闪烁着微茫的光芒,对抗着沉沉黑夜。那封“青莲陨落处,当有遗脉现”的残页,被彻底遗忘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