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视线交汇,时间仿佛被抽离了流动的能力。周遭的一切背景——喧嚣的马路、晃动的人影、刺眼的阳光——都虚化、褪色、沉寂下去。世界只浓缩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她的狼狈与他的卓然形成了一种极其荒谬又无比刺眼的反差。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后又猛地被释放开,以一种近乎恐慌的、前所未有的激烈节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出喉咙。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脸颊瞬间灼烧起来。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像溺水者突然浮出水面接触到空气的眩晕窒息,又像是寒冷冬夜触碰到了壁炉里跳跃的暖焰。陌生,奇异,却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晕眩的吸引力。
他比她高了至少一个头,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却没有丝毫轻慢,反而带着一丝意外和探究。他似乎也微微怔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在她写满了惊愕、迷茫和浓重失魂落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狼狈外壳,直抵她灵魂深处那片刚刚被撕裂的废墟。
这短短的一秒对视,在林薇的感受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然而,理智和强烈的羞赧在下一秒就以更凶猛的姿态将她席卷。她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散乱的发丝大概糊在汗湿的额角,眼睛里可能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痕,衣着皱巴巴(办公室里绞着裙摆的手还没放开),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她被驱逐的证明。而他呢?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连袖口露出的那一截纯白色衬衫都一丝不苟得让她窒息。这强烈的对比,像一面骤然立在面前的巨大棱镜,残酷地折射出她此刻的失败与对方的遥不可及。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
心口刚刚升腾起的那点莫名的悸动和热度,瞬间被冰冷刺骨的自卑和现实的重压淹没、熄灭。那感觉太过奢侈,太过荒诞。她甚至连站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几乎是出于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林薇像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了视线。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自己那双沾了点灰尘的旧皮鞋鞋尖。心脏还在狂跳,却不是悸动,而是冰冷的恐慌和难堪。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克制住想要立刻转身逃跑的冲动,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她听到男人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难以辨别的鼻息,像是某种确认,又像是……叹息?她不敢确定。
然后,那挺括的深灰色身影,越过她身边的那一小片隔离带花坛,没有丝毫停顿,迈着沉稳而富有韵律的步伐,朝着与她完全相反的方向,汇入了人行道上的人群,很快消失在那片刺眼的光线和人流中。
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留下林薇一人,僵立在马路中央。绿灯亮了又灭,身后有行人不满地绕过她。初夏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却吹不散那瞬间升腾又瞬间冷却的灼烧感。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只有心口残留的剧烈搏动和脸上未曾褪尽的潮红,提醒着她那短暂交汇的真实。
多么可笑,又多么残忍。
在她人生跌至谷底、满身泥泞、前路茫然如浓雾的这一刻,命运竟然以一种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将一个足以在她平静生活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投入她的视线。然后,又轻飘飘地拿走。仿佛是故意要让她看清,天堂的入口曾向她展开过一瞬的光,却在她最无资格踏足的时候。
巨大的空洞感再次汹涌而来,吞噬了那一刹那的心跳如雷。那点微弱的、因那个男人而闪过的悸动火花,被更深的、席卷一切的灰暗彻底掩埋。那个精致的、属于“成功者”的世界的身影消逝在方向明确的阳光里,而她,甚至连自己该往哪儿走都忘记了。
绿灯又亮了一次。她像个最迟钝的木偶,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茫然地、踉跄地,踏上了斑马线。每一步,都比刚才更加沉重。心脏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仅仅是失业的重负,又多了一份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失落和自嘲。那个转角惊鸿一瞥的“天堂”,最终化成了压在她背上的又一根羽毛——微不足道,却足以让她在这狼狈不堪的尘世步履,更加沉重而踉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