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人背负双手走进入了汤宅院落,走路“呼呼”带风。
那人看起来大概是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饱经风霜,身上带着极为浓重的军旅痕迹,说明他曾经是黑衣人中的一员,身着特殊的青色官服,绣有熊罴,正是芦州千户所的掌印千户赵光霁。
赵光霁颇有沙场武将之风,身材魁梧,不过不给人一丝一毫的粗蛮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几分威严,脸上神情更是平静冷淡,没有半分暴戾。毕竟能在青鸾卫中爬升至掌印千户的位置,绝不会是个满脑袋打杀的浑人。
“卑职吴海浮(李三辛),参见千户大人!”吴海浮和李三辛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躬身行礼。
沈玉华也微微欠身:“龙舒县天心观观主沈玉华,见过赵千户。”
赵光霁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院内惨状和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沈玉华和吴李二人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免礼。本官路上已闻变故,现在情况如何?沈观主,你方才所言‘采生’,可是当真?”
他显然在院外就听到了沈玉华最后的厉喝。
沈玉华言简意赅地将仵作验尸结果和自己的探查发现复述了一遍。
赵光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发凝重。“灭门,夺魂,邪术……”他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鹰隼,“好大的手笔!”
“沈执事,”赵光霁转向沈玉华,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上位者的压力,“此案涉及‘天廷’,按昆仑盟约,道门有权过问。本官既已到此,自当与道观协同办案。不知沈执事有何高见?”
沈玉华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仿佛能驱散空气中的血腥与不安:“赵千户言重了。高见不敢当,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其一,湖州千户所的情报,为何能如此精准锁定龙舒县一个致仕知县之孙为‘天廷’妖人?‘丁巳神’供词的真伪与完整度,是否需再核实?其二,汤家十三口‘自缢’,手法如此‘整齐’,非人力所能轻易为之。汤宅内外监视严密,凶手如何潜入行凶,事后又如何不留痕迹地离开?我怀疑或有邪道方士、巫祝介入。其三……”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在场的所有青鸾卫,包括低头站在李三辛身后的沈追:“……汤达行商多年,家资颇丰,其贿赂官员的账册、与‘天廷’联络的信物、甚至其本人可能掌握的秘密,如今何在?凶手灭门,是否也是为了掩盖这些?”
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最后一点,让沈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怀里的那张纸片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赵光霁眼中精光一闪,显然也意识到沈玉华点出的关键。他沉声道:“沈执事所言极是!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吴百户!”
他猛地看向吴海浮,目光如刀:“吴百户!抓捕汤达,是何人提议?情报来源湖州千户所,可有更详细的卷宗?行动之前,可有走漏风声的迹象?”
吴海浮冷汗涔涔,连忙道:“回大人!抓捕汤达,是李试百户主动请缨,言称此乃立功良机。情报乃湖州千户所转来‘丁巳神’口供抄件,原件已随‘丁巳神’移交湖州道府。行动前,卑职严密封锁消息,参与行动人员皆在百户所内待命,不得外出通信!卑职实在不知消息如何泄露……”
赵光霁的目光又转向李三辛。
李三辛心头一凛,立刻道:“大人明鉴!卑职亦是奉公行事,绝无半点私心!情报确凿,行动迅捷,只为擒拿妖人,绝未料到会造成此种后果,更不知汤达背后竟牵扯如此邪术!”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只是……行动前,沈小旗曾去吴百户处销假,停留时间颇长……”
一直如同背景板般站在角落的沈追,听到李三辛突然提到自己,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笼罩全身——李三辛这是要把祸水往他身上引!在赵千户和沈观主这两位大人物面前,自己这点小把戏,根本经不起查!
赵光霁眼神探究:“沈小旗?哪个沈小旗?”
沈追只觉得喉咙发干,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卑职龙舒县百户所小旗沈追,参见千户大人!参见沈观主!”他腰间的“细虎刀”在火把下闪着冷光,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人。
沈玉华的目光在沈追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腰间的“细虎刀”,最后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若有所思。她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掌心。
赵光霁盯着沈追,声音听不出喜怒:“沈追?起来回话。李试百户所言,你去吴百户处销假,停留甚久,所为何事?”
沈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吴海浮捏着他把柄的事绝不能提!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回禀千户大人!卑职上元节休沐期间侥幸突破至修持阶段,今日销假时被吴百户察觉修为精进。吴大人爱才,特准卑职更换‘细虎刀’以示嘉奖,并勉励卑职勤勉当差。期间吴大人询问了些卑职家中茶庄近况,并无他事。卑职领刀后便即刻向李试百户报到,并听令准备今夜行动。行动前,卑职一直与同僚一处,未曾离开百户所半步!李大人可以作证!”
他把更换佩刀和吴海浮的“勉励”摆在明面,合情合理。
李三辛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本想借机泼点脏水,但沈追的回答滴水不漏,且点出了“行动前一直未离所”这个关键点。他只能含糊道:“……沈小旗所言,时间上大致不差。”
赵光霁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沈玉华:“沈观主,你看?”
沈玉华看着沈追,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沈小旗,你似乎很紧张?你在害怕什么?”
沈追心头剧震,他能感觉到沈玉华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他强撑着,尽量让眼神显得坦诚:“回禀沈观主!卑职……卑职初次经历如此惨烈诡异之案,十三具尸首在前,更有邪术采生夺魂之说,心中难免惊惧不安。卑职失态,请观主恕罪!”
这个理由,同样合情合理。
沈玉华盯着他看了几秒,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却没有再追问。
赵光霁还想继续细问,却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所打断:“赵千户,别来无恙否?”
赵光霁不悦地转过头去,却登时一愣。
只见说话之人正抬腿迈入汤宅,此人四十岁模样,头戴纯阳巾、身穿一件颇为扎眼的四品道士样式的对襟广袖鹤氅、脚上一双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好不飘逸。
在他身后,是众人许久不见的龙舒县黄县令,他正规规矩矩地跟着那名道士的步伐。
院内众人顿时明了,汤达案的主办之人终于来了。
无甚原因,只因为他是一名四品道士。
五品道士和四品道士之间是一个槛,就好似官和吏的区别。
从九品道士到五品道士,都是普通道士,没有收徒传法的资格。
四品道士称祭酒道士,世人称之为“法师”,意思是有了收徒传法的资格。
部分祭酒道士甚至可以负责一府之地的道观香火,或是在西昆仑祖庭担任重要职务,手中权势相当不俗。
无论从品级、修为还是盟约条件来说,目前龙舒县没有比来人更适合担任主办者的人选了。
赵光霁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代看清来人之后,立刻行礼道:“沈主事,你是何时……”
那名沈主事快走两步,将赵光霁拉到一旁,低声道:“赵千户,上次凤台县‘玄玉’之事,小国师还有交代……”
周围之人无法听清两人的交谈内容,只见得赵千户脸色越发难看。时不时点头称是,恭敬地如同沈主事的下属一般。
待到两人交流完毕,那名沈主事又走到沈玉华身旁,笑着说道:“玉华如今是越发能干了,生魂缺失都能立刻查清,继续修炼下去怕不是修为都要超过我咯。”
沈玉华神色欣喜,下意识答道:“青叔……沈主事谬赞了,参宿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不值得如此夸奖。”
道士笑笑,不再与沈玉华言语,而是走到院落正中,将代表自己身份的道门符箓取出,朗声说道:“我是道门北辰堂主事沈玉青,前来龙舒县公干,碰巧听闻此地有妖人作祟,特此前来进行调度。”
周边之人哪还有听不明白的,纷纷行礼回道:“听从主事(法师)安排!”
沈玉青将符箓收回,有条不紊的安排到:“本主事已经通过符箓向天罡总堂通报过此间事宜,总堂已经联合天罡堂派出两堂骨干乘坐飞舟前来芦州开展调查,预计明日便可到达此地。同时驻扎在芦州的黑衣人也已经派人前来充当助力,不出两个时辰就会到位。在调查组到来之前,此案由沈观主全权负责,相关人等需全力配合调查进行,不得延误怠慢,不然统统依律论处。”
安排完毕后,沈玉青看向赵光霁,颇有深意地说道:“请赵千户配合在下继续在芦州公干,不知赵千户意下如何?”
赵光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忙不迭点头道:“自然遵从沈主事安排。”
其他青鸾卫与道士也跟着自己的上司答道:“谨遵主事(法师)之命。”
沈玉青满意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把手铳,郑重地交到了沈玉华手上:“沈观主,这重担就交到你手上了,此案案情诡异,一定要配合好总堂人员,莫要轻敌大意。”
沈玉华没说话,只是用了地点了点头。
站在她身边的青鸾卫等人立刻发现了这把手铳的不俗。
“神龙手铳”,久视三十六年神机营出品,象牙握柄,黄铜铳身,饰以龙首形状,后装式填弹,采用了一体结构的金属定装弹,取消了小燧发机,改为击针结构,线膛,有效射程一百步,十五步内可以破开先天之人的护体罡气。
这可比他们配备的制式弩机与制式手铳强太多了。
沈玉青默默地看着沈玉华将神龙手铳收好,转身对着赵光霁说道:“赵千户,我们这就要启程了。”
正如来时一样,这位道门主事极快地来到汤宅又极快地离开,除了离去的赵光霁与留在此地的黄县令能过充当佐证,沈玉青好似从未来过此地一样。
刚刚接过重任的沈玉华瞥了在场众人一眼,随后沉声道:“如今事态紧急,我也就不在跟诸位做水磨功夫了。吴百户,即刻封锁汤宅,许进不许出!所有今日参与行动的青鸾卫,包括外围监视人员,一律暂留百户所待命,等候问询。你亲自带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汤达勾结‘天廷’的账册、信物!任何可疑纸张、物件,哪怕烧成灰烬,也要给我筛出来!”
“遵命!”吴海浮心头一凛当即接下安排的差事。
“李试百户!”沈玉华目光转向李三辛。“所有尸体,需以符箓封镇,移送至我天心观法坛,由我观方士进一步勘验魂魄残迹,追索邪法来源、有无术法残留痕迹。你负责带仵作,协同我手下通晓医理、法事的道士,对尸身进行二次勘验,重点查清勒痕一致性成因、死亡确切时间!黄县令,此事还需你们衙门仵作鼎力相助。”
黄县令颔首:“自当尽力,我一定派来好手协助观主。”
“好!”沈玉华雷厉风行,“其余人等,由聂总旗、王总旗带领,配合我观手下其余道众布设阵法,立刻以道法净化阴秽残留。同时彻底搜查汤宅内外,寻找密道、暗格、夹层,以及任何可疑的进出痕迹。一只苍蝇飞过的路径,都要给我查清楚!”
“谨遵观主之命!”吴李二人立刻应下,随即对手下总旗小旗厉声道:“听见没有?全力配合沈观主!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们是问!”
沈玉华不再多言,转身对随行的道士们下令,一时间,符纸、朱砂、罗盘、法旗等物被迅速取出,道门的力量开始有条不紊地接管这片凶煞之地。
沈追暗自松了口气,虽然暂时躲过了直接的盘问,但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沈青书的到来如同过江猛龙,瞬间帮助沈玉华压住了赵光霁、吴海浮与李三辛这些地头蛇,掌控了全局。但这也意味着,搜查的力度和严密程度将空前绝后。那张要命的账页,必须立刻处理掉!
而且,沈玉华提到的“账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汤达的书房是自己第一个进入的,椅子腿断裂、竹筒滚落……如果有人联想到什么……。
道士们开始围着尸体布设符箓,沈玉华手持罗盘在院中仔细勘察,吴李二人和黄县令低声布置着封锁和盘查任务。
汤宅的夜,更深了。
血色的序幕已经拉开,沈追,这个小小的从七品小旗,已然深陷漩涡中心,成了各方势力角力棋盘上一颗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可能牵动全局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折叠起来的、带着墨迹的纸页,指尖触碰到纸张的质感——冰凉,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自己胸口发闷。
这龙舒县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