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轻轻松松地回凌县走,丝毫不为独自一人留在山林的徐夙隐担忧。担忧尊贵的徐大公子?那可轮不到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徐大公子也不像是日子好过的样子。 他的亲生父亲当真要杀他吗? 这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她的亲生父亲,不一样能为一个莫须有的谶言,狠下心除掉她吗? 姬萦的脚步缓缓停了下来。 她犹豫地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山林,仿佛一个露出血盆大口的怪物,翘首以盼着猎物的靠近。夜色中万籁俱静,只有肃肃风声,不断回荡。 …… 徐夙隐又一次弄丢了姬萦的身影。 他在前后寂静昏暗的山林中孑孑而立,怔怔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 第一次,是在九年前。他神志不清,被一名南亭处的人扔在马背上,从勉强睁开的眼中,眼睁睁看着那名身材高大的南亭侍卫带走了姬萦。 原来她是被南亭处的人流放到了此处,一年如一日的捶打荨麻,也是为了逃离南亭处的监控。 为了救他,她放弃了自由和生的希望。 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自由,哪怕她每个日夜都在深深期盼。 自那一天起,姬萦二字,成了他的责任之一。 在徐家醒来后,他第一时间派信任的水叔重返天坑寻找姬萦,水叔带回给他的,只是一截焦黑的枯木。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凡是落到南亭处手里的人,亲人宁求其死,也不求其活”。水叔也劝他,与其受南亭处生不如死的折磨,还不如死在大火里痛快。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他还是忍不住自私地去期盼,她还活着。 徐夙隐无法忘记,浑浑噩噩之间,看到山火从那根被她看得比性命更重的荨麻绳索上引燃的震撼。 他从未想过,不敢奢想,自己值得如此。 每一年,他都会重返天坑,寻找她回来过的痕迹。每一次都只有失望。但只要找不到尸体,他就仍期盼着两人能够在世间再次相遇。 如果上天仁慈,让他们得以重逢,他想要问问,这九年她是怎么过的。 徐夙隐三个字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他? 他们在各自的生命里都只短暂出现了一瞬,就是那短短一瞬,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中。 他再度回到永夜当中,陪伴着他的只有压得人闯不过气的纲常礼教,和这条只为他人苟延残喘的性命。 几次病危,他都在弥留之际又撑了过来。大夫称其为奇迹,只有他知道,支撑他一次又一次重返人间的,不是奇迹,而是他未尽完的,名为“姬萦”的责任。 她去哪里了?她还活着吗? 九年光阴,他辗转各处,为每一个肖似她的身影回首。 但那都不是她。 直到今夜,她披着暴雨踏入庙中,如天神突降而至,绛紫色的道袍湿透却依旧抬头挺胸,眼中燃着勃勃生机。 他在一刹那便确信无疑—— 是她。 他痛恨自己的确信无疑,因为这让他在残酷的事实前无处藏匿。 那段在他脑海中犹如昨日发生的患难与共,真情流露,在姬萦脑海中却如九年前落下的积雪,早已化的干干净净了。 徐夙隐知道,他若是说出天坑两个字,或是和她对一对松针汤的烹饪方法,问她记不记得杀死过一只饿虎,她大约就能想起徐夙隐,并不只是徐家大公子。 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赤裸讨要一份回忆。 “终其一生,我都在奢求不可成之事,寻求不可得之人。” 夜色隐匿了他的苦笑。 原来,寻到也是一种痛苦。 夹着冰冷雨气的寒风不停往徐夙隐衣袖中钻,他心中的哀戚也随着体温渐渐冰冻。那份已经化为心中执念的责任,似乎也跟着带有敌意的姬萦离开了。一直以来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的病魔,在此时伺机钻出,他毫无防备,连咳不止,趔趄中扶住一棵湿润的树,眼前怪影憧憧。 “你怎么了?” 一个清亮而狐疑的声音,忽然劈开了徐夙隐眼前模糊的视野。 姬萦去而复返,再次出现在他身后。他想要回头看她,却停不下喉中争斗。片刻后,一只犹疑的手落到他的背后,顿了顿,轻轻拍了起来。 “你没事吧?”姬萦说。 因着那么一丁点对同被亲生父亲下杀手的共情,姬萦还是折返了回来。一回来,就看见徐夙隐扶着树咳个不停。天可怜见,活蹦乱跳的姬萦这辈子就没咳过几次,徐夙隐这一咳,比她一辈子的数量还要多。 她心生恻隐,忍不住为他拍背顺气。 终于,徐夙隐的咳喘声渐渐停息了下来。先前还高不可攀的贵公子的身体,此刻卸下了那些她讨厌的高贵和凛然,在她手心下微微颤抖。 她愣了片刻, ', ' ')(' 意识到手心发热,恍如大梦初醒,连忙将手收回。 又过了片刻,徐夙隐才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芝兰玉树的模样,已经回到了姬萦心有芥蒂的那一类人。 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尽量公事公办地说道:“夜里山上有熊瞎子,我可不想听说明天山上多了一具白骨。你要回凌县的话,我送你。” “……也好。” 两人相伴无言,共同走在下山的山路上。 当她注意到身后的徐夙隐为了追上她的步伐,呼吸变得急促不稳时,她迟疑地放慢了脚步。 “你想对鸡鸣寨动手?” 徐夙隐突然冒出的话,这回让姬萦的心跳开始急促不稳。 她猛地停下脚步,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不屑凌县县令强征,自然也不会去同流合污。” “凌县之外有三寨拦截商路,于你而言,无论对哪一寨出手都有正义理由。但三寨之中,唯有鸡鸣寨有足够人口充军,所以鸡鸣寨是你最好的选择。” 徐夙隐神色平静: “你一个人来,没有带官差,说明你想一个人潜入进去……你是想擒贼先擒王?” 姬萦现在明白,破庙里六名武人为什么对着一个文弱公子如临大敌了。 一个不用只言片语就能看穿你内心的人,哪怕不是敌人,也足够叫人害怕。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件事,和徐大公子没有关系吧?”她克制着恼怒说道。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徐夙隐压下心中苦涩,说: “纵使你武力再高,也难敌后背暗害,你今日救我一命,我自然也想回报一二。” “鸡鸣寨是凌县三寨中实力最强的一寨,也是手上无辜人命沾得最少的一寨,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自己的法律法规。鸡鸣寨外松,是因内紧。寨内老少皆兵,妇孺亦是。你若只看戒备松懈便闯入进去,不仅很难达成目的,还无法全身而退。” 姬萦刚想怼他怎么就判定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忽然灵机一动,激将道: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难不成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所有坚守不杀官、不杀民底线的山寨,他们的主事之人都怀着有朝一日,能被朝廷招安的希望。” 徐夙隐的话让姬萦一愣。 她想起死于招安陷阱的大伯父,他勒令山寨上下不杀官,不杀民,这的确是因为,大伯父心怀重回良民身份的希望。 讽刺的是,若大伯父不曾想过从良,或许也就不会中那要了山寨上下三千口人命的陷阱。 “你若能找到与山寨主事之人对话的方法,或许不用刀刃相接,就能完成你的赌约。” 霭霭夜色,濛濛细雨。徐夙隐的衣裳半湿,雨水的重量描绘出修长而消瘦的线条,垂在胸前的黑发带着湿润水光,在夜色中如月之明,月之恒。 姬萦努力从他眼中找到算计的光芒,始终没有如愿。 她只能注视着站到面前的徐夙隐,从他的手段上讽刺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还不是要潜入山寨找到当家的。” “万一,是他来找你呢?” “……什么意思?”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凌县三寨,每年劫掠来往商队无数,却未曾遭到官府剿匪?” 再说多了,她反而会起疑不信。 徐夙隐知道她的性格——若她那份像小豹子一样机灵警醒的性格九年后依旧未改。 他不再去看姬萦,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凌县城门走去。 “你为什么要帮我?” 身后远远地传来姬萦的声音。 徐夙隐没有回头。 “报恩而已。” 他知道此刻的姬萦一定半信半疑。 但他没有说谎。 他的确是在报恩,只不过,并非只是今日一恩。 姬萦本想等着天亮开城门后,趁人多再混进去。 但是凌县的守备太过松散,连山上鸡鸣寨都不如,夜里值班的守卫在城楼上打呼噜,声音大得在楼下都能听见。姬萦趁他们给徐家大公子开城门的时候,悄悄溜了进去。两个睡眼惺忪的守卫连姬萦的衣角都没看见,人精似的徐夙隐想必看见了,但他识相地转开了眼。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