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深秋,赣北牛角村)
鸡叫三遍,天光才挣扎着撕开厚重的铅云,透下点灰蒙蒙的光。雨总算小了些,淅淅沥沥,把牛角山洗得一片狼藉,也把那座新起的坟包冲刷得更加孤零零、湿漉漉。
我拖着两条像是灌了铅的腿,一步一个泥印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王德贵给我安排的住处——村尾废弃的周家老屋。这屋子空了十年,就是那周寡妇的旧居,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王德贵当时搓着手,陪着笑:“张师傅,您是高人,镇得住,镇得住……”高人?呵,不过是看我干这行,命硬又晦气,没人愿意沾边罢了。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的破门板,一股子陈年的霉味、灰尘味和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空荡荡,就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一张光板炕,炕上铺着层薄薄的、散发着潮气的稻草。墙角结着蛛网,老鼠屎散落一地。
“操……”我低骂一声,把湿透的化肥袋扔在还算干燥的墙角。那袋子沾满了坟地的腥泥,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脱下同样湿透、沾满泥浆的蓝布褂子和解放鞋,光着膀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坟坑里的泥水还冷。
不是天气的冷。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神魂上那道无形的枷锁,像一条浸透了冰水的蟒蛇,死死缠着,越缠越紧。稍微一动弹,耳边就响起细碎的低语,呜呜咽咽,像是老周临死前那无声的惨叫,又像是无数冤魂在泥泞里挣扎的**。脑子昏沉沉的,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
我摸索着从化肥袋深处掏出一个扁扁的铝制酒壶,拧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虚假的暖意,稍稍压下了那股子蚀骨的阴寒和脑中的嗡鸣。
“鬼驮人……”我盯着墙角那个袋子,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块多了一道裂痕的冰冷木牌,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真他娘的驮到沟里去了。”
背了鬼命债,这事儿大了。不是损点阴德、倒点小霉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我身上从此打上了一个特殊的烙印,一个对阴邪之物散发着“美味”气息的烙印。孤魂野鬼会更“亲近”我,怨气更容易找上我,甚至那些更凶的东西——聻,也可能开始留意我这个背着沉重因果的“美味点心”。更麻烦的是,这债不清,我这一身本就半吊子的道术,恐怕会打折扣,甚至引来反噬。
这就是代价。为了救一村活人,赔上了一个孤魂野鬼永不超生的机会,也把自己半条命拴在了刀尖上。值不值?当时没得选。现在?后悔药没处买。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闭着眼,试图运转当年在山上学的、最粗浅的静心法门。但神魂上的枷锁沉重异常,那细碎的鬼语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老周那张谄媚又绝望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有……棺材裂口处,那片模糊的焦黄油纸。
那是什么?符?还是某种标记?和这养尸地有关?念头刚起,就被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和寒意打断。算了,泥菩萨过江,先顾眼前吧。
迷迷糊糊,不知是睡是醒,只觉得那冰冷的枷锁越收越紧,几乎要把我的魂魄勒断。屋外雨声渐歇,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呜哇……呜哇哇……”
一阵清晰的、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寂静的雨夜!
那哭声离得很近,仿佛就在屋后的山坡上,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委屈和……说不出的诡异!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不是幻觉!
神魂上的枷锁骤然一紧!耳边的鬼语瞬间被这凄厉的哭声盖过,但那哭声本身,却透着一股子非人的穿透力,直往人脑仁里钻!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之前更甚!
牛角村!后山!
王德贵白天说的话闪电般划过脑海——夜里总听见女人哭!可我听到的,分明是婴儿的哭声!
几乎是同时,一阵急促、慌乱,还带着哭腔的拍门声在院外响起,伴随着王德贵变了调的嘶喊:“张师傅!张师傅!不好了!出事了!真出事了!!”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神魂的不适和那股钻心的寒意,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牵扯得那道无形枷锁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我咬紧牙关,抓起炕上那件半干不湿的蓝布褂子胡乱套上,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那扇破门板。
王德贵站在门外,浑身湿透,脸白得像刚从面缸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万状,几乎站不稳。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惊魂未定的村民,手里拎着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在雨后的湿气中摇曳,映得他们脸上的恐惧更加扭曲。
“张…张师傅!哭…哭声!您听见了吗?”王德贵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抖得厉害,“是…是后山!后山那座没碑的老坟!白天您刚交代了别去!晚上就…就…”
“是娃儿哭!白胖白胖的娃儿!”旁边一个中年汉子抢着说,声音带着哭腔,“我家二小子傍晚贪玩,跑后山摘野果,天擦黑才回来,吓得尿了裤子!说…说看见一个穿着红肚兜、白胖白胖的小娃娃,跪在那座老坟头前,一个劲儿地哭!哭喊着‘娘亲’!那哭声…就是刚才那样!”
白胖小儿?跪坟哭娘?
我心头猛地一沉!白天开棺迁坟时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窥伺感,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不是错觉!这牛角村,除了周寡妇那口怨气冲天的艳尸,还有东西!而且,就在我刚刚背了鬼命债、神魂不稳、气息外泄的这个当口,它冒出来了!
“带路!”我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顾不上脚底被碎石硌得生疼,也顾不上神魂枷锁带来的阵阵眩晕和寒意。
王德贵和几个村民如蒙大赦,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朝村后跑去。夜风穿过湿漉漉的山林,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人在低泣。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子越来越浓的、阴冷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坟味。
越靠近后山,那婴儿的啼哭声就越是清晰。不再是撕心裂肺,而是一种持续的、委屈的、带着无尽依恋的呜咽。“娘亲……娘亲……”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山坳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酸,却又毛骨悚然!
神魂上的枷锁反应愈发剧烈,像是有冰冷的针在不停地扎刺。我知道,那东西感应到我了。或者说,是我身上背着的债,吸引到它了。
“就…就在前面!”王德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前面一片黑黢黢的坡地。
借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摇曳的光线,我们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老坟。没有墓碑,没有坟包,几乎与山坡融为一体,若非有人指点,根本看不出是座坟。坟头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和低矮的灌木,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就在那荒草丛生的坟头前,一个小小的、白生生的身影,清晰可见!
那真是一个看着顶多两三岁的娃娃!身上只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洗得发白的旧红肚兜,露着莲藕似的胳膊腿儿。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白皙,甚至有些透明。一头稀疏柔软的胎毛贴在圆滚滚的脑袋上。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湿冷的泥地里,面朝着坟头,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地耸动着。
“呜哇……娘亲……呜呜……娘亲……抱抱……”凄楚委屈的哭声,正是从他嘴里发出。
灯光照过去的一刹那,那白胖小儿似乎察觉到了,哭声戛然而止。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一张粉雕玉琢、圆润可爱的小脸。眼睛很大,乌溜溜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子小巧,嘴巴红嘟嘟的。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爱。
可就在这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转过来的瞬间,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比周寡妇开棺时更阴冷、更纯粹、也更沉重的寒意,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那眼神!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半分属于孩童的懵懂和依赖!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摇曳的灯火,却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光亮!
“咯咯……”
他咧开红嘟嘟的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而诡异。
然后,在几盏昏黄灯光和十几双惊恐目光的注视下,那白胖小儿伸出同样白胖的小手,不是伸向想象中的娘亲,而是——
他俯下身,小小的手指在坟前湿冷的泥地里,飞快地扒拉着。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孩子。
一把混杂着草根和碎石的湿泥,被他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