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一汪清水,静静的悬挂在天上,使得夜空格外的明亮。 又是那个梦,如梦魇一般的梦,让朱元璋夜不能寐。 他站在窗前,吹着窗外的冷风,花白的胡须随风而动。 “珠花落,李花开....” 他心中想着那梦境之中,母亲凄苦的这句话,然后抬起头,眯着眼睛凝视天上的明月。 李善长,他不在乎。 在他眼里,已和死人没分别。 而且李善长本就已是快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便不处置他,他还能有几年。即便李善长数十年来,在朝野上下所编织的那张无形的权力之网,他也根本不在乎。 一张网而已,网上的人随便找个由头。比如以练兵的名义,打发到自已儿子们手下,然后一张秘旨,那些人就会变成他儿子们手中的阶下囚。 而后京师之中,罪名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人只能引颈就戮。 况且那些人也该死,他们忘了他们荣华富贵是谁给的,这些年跟他这个皇帝离心离德,在暗中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倒卖军械,侵占军田,卖官鬻爵,豢养假子,私藏甲胄,结党营私.... 可是,骤然之间又想起了另一个李,却让他心中说不出的烦闷。 李善长,将死之人。 李景隆,如日初升! 脑海之中,李景隆那样英气勃发的脸,那张他曾经格外偏爱的脸,但此刻却显得好似被一层迷雾包裹着,让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他,看不清楚。 “不可能,不可能...” 朱元璋用力摇摇头,想把脑中李景隆那张脸给甩出去。 可是,换来的却是在他的脑海之中,如影随形。 甚至,一些脉络也变得格外清晰,许多不曾有过的担忧,不住的在心头浮现。 李善长在朝中经营了一辈子,朋党满天下但也政敌满天下,恨不得生食其肉的人大有人在。 可李景隆才二十岁呀,正是谁也不在乎的年纪,但朝野内外,谁能说出他半点不是来? 且人都有私心,李善长这么多年所图的,乃是权力财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李景隆图什么? 他一直任劳任怨的.....甚至,任劳任怨的背后,是他李景隆拼命的讨好,自已求来的任劳任怨。 没有抱怨,没说过累,没讨价还价,没自持功劳..... 越想,朱元璋的脸色越是阴沉。 帝王心中,最可怕的不是结党,而是无所求! “咱是老糊涂了吗?怎么对二丫头起了如此重的猜忌?” 朱元璋心中再次,不可置信的一般的提醒自已。 但他内心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也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阴谋诡计之中,还有一次次死里逃生之中锻造出来的敏锐直觉,却让他无法说服自已。 忽然,他快步转身,拉开御案的暗阁。 翻找片刻,一本白皮奏折出现在他的手中。 “山东将佐,差不多都是他推荐的!” “京师大营之中,数位实权将领也是他家的故旧门人!” “西北军中的基层军官,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且他给了这些人官职,给了这些人财富!” “申国公邓镇,是他的舅子!” “徐天德的手下,跟他格外亲厚!” “他跟咱的儿子们也极好,有什么好事都想着把那些不成器的带上!” “他有钱,有关系...” “不贪财,好人缘!” “嘶....” 想着,朱元璋忽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御案上,心中狠狠的抽搐两下。 “不可能的,他绝对不会是那个李!” 他试图再一次的说服自已,可事实却是,无声无息之中,几年的时间之内,李景隆已在朝野内外,编织了一张不亚于李善长的网来。 甚至比李善长的网还要可怕,因为李景隆的网...存在于无形! “他可是咱的血亲....” 他再一次的开始说服自已,脑海之中却陡然泛起一句话,萧蔷之祸起于内,而非外! “咱多心了!” 朱元璋放下奏折,狠狠的搓了一把脸。 但他阴沉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浮现出许久未见,如狼一样的冰冷。 他对于潜在的危险,有着天生的敏锐直觉。 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介布衣,成为帝国的皇帝。 那种直觉,是沁入骨子之中的本能! 但他依旧,在压制着这种开始在脑海中弥漫的本能。 依旧试图说服自已,“咱想多了,他才多大.....” 不对! 年轻,正是李景隆的资本。 “咱还能活多少年?” “咱再活十年,标儿都四十多了!” “那时候,二丫头依旧年轻!” “咱能治他,标儿能治他....” “可标儿走了之后呢?” 他苦苦的思寻着,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两个名字来。 霍光! 司马懿! 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事,他朱元璋也从来都不曾真正的相信过人心! 照这么发展下去,三十年之后,朝堂之上将会有一个,比李善长更为可怕,比淮西勋贵更为难对付的绝对权臣! 更为让他无法摆脱这种担忧的是,他在朱家第三代的身上,看不到跟他相近的特质。 他如狼如狐如虎。 他的儿子朱标如狼如狐。 可他的孙子们,跟他们爷俩比起来,就好像地主家的傻少爷! 他们没有掌控朝臣,和毁灭朝臣的特质! 这种特质,做太平天子是没问题的,甚至天下有这样的太平天子,是苍生之福! 可假如这样的太平天子身边,有着一个历经三朝,权倾朝野的权臣,绝对是祸非福! 他的这种猜测,绝对不是猜忌之心大起,更不是无端危耸听。 而是他知道,将来他死了之后,他的儿子一定会削藩! 而李景隆这些年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支持他的好大儿削藩! “假设咱是他!” 朱元璋心中暗道,大明的藩王们没了权力,就等于外面没了掣肘。 届时老一辈的淮西勋贵死的死亡的亡,他李景隆就是大明第一公爵.... “不不不...” 朱元璋又一次用力的摇头,大手拍着自已的额头。 “咱这是咋了?他.....” 他说服自已的说法,越发的苍白无力了。 因为他发现他从没真正的看清过李景隆,且他发现他其实早就开始猜忌了,只是他自已不承认罢了! 就这时,殿外忽然传来细弱的声音,“主子!” “咱自已待会!” 朴不成的声音在外边停顿片刻,再次响起,“主子,奴婢是想给您说,太子爷那边传太医了!” “嗯?” 朱元璋站起身来,大步朝前,“标儿又咋了?” “许是今日宴请群臣的时候,太子爷多喝了几口酒!” 朴不成在殿外道,“晚上又犯了后心疼,手肘麻的老毛病!” “他咋又生病了?” 朱元璋怒道,“咱一把岁数了,啥毛病没有!他养尊处优的,才三十来岁就一身的老毛病!” 说着,他的脚步一顿。 那种浓浓的危机的直觉,再一次开始他的心头笼罩。 一切都在朝着他设想的方向发展,他不由得不慎重! “咱老了,经不得折腾了!” “不能把难题,留给儿孙!”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