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砚玉接到了裁缝店的电话。 说是她定做的旗袍已经做好。 她马不停蹄就赶着去拿。 江南梅雨时节, 梧桐叶尖坠着水珠,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雾。 叶砚玉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 铜铃叮咚作响,惊醒了伏在案头打盹的老裁缝。 “陈师傅,我来取旗袍。” 她摘下珍珠发夹,任由及腰的卷发披散在月白色洋装肩头。 玻璃橱窗透进的微光里,老裁缝的银边眼镜滑到鼻尖。 他扶镜框的手忽然顿住了。 木纹斑驳的试衣镜前,少女褪下西式裙装。 象牙色绲边顺着玲珑曲线游走,湖蓝色真丝上浮着银线暗纹。 领口盘扣是两朵并蒂莲花。 陈师傅手里握着的软尺啪嗒落地,四十年前的阳光突然刺破雨幕,照得他睁不开眼。 “明珺?“苍老的声音在发抖。 那是1943年的春天,法租界飘着梧桐絮。 二十岁的陈树生蹲在永康裁缝店门口钉扣子,听见黄包车铃铛清脆一响。 素色旗袍下摆扫过门槛,少女发间栀子香漫进他肺腑。 “要苏绣的并蒂莲纹样,缀珍珠扣。”叶家大小姐的声音像吴侬软语浸泡过的泉水。 她转身时耳坠晃出一串光晕,陈树生手里的顶针滚到了她缎面高跟鞋边。 后来每个星期三下午,叶明珺总要来试衣裳。 她会带一包城隍庙的梨膏糖,倚着红木柜台看陈树生裁布料。 蝉鸣最盛的午后,她突然握住他执剪刀的手:“教我盘扣吧,树生。” 陈师傅看见少女颈后的朱砂痣,和当年叶明珺耳后那粒一模一样。 老式留声机突然唱起《夜来香》,陈师傅从樟木箱底取出个锦缎包。 褪色的绣片上,银线并蒂莲含着露珠。 叶砚玉的眼泪打在珍珠扣上。窗外梧桐沙沙作响,仿佛有人穿着旗袍走过一九四三年的春光。 要不是听裁缝店的老师傅这么说,她还不知道母亲和这家店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可惜母亲去世得太早,没有办法亲耳听到母亲告诉她这些事。 只能通过只片语,去还原母亲的故事。 还原母亲的形象。 刚好胥临明天就能到。 到时候她就可以穿着最漂亮的旗袍,最见到她最喜欢的人。 叶砚玉想着今天胥临就来了,于是早早地就定下了闹钟。 结果闹钟响起,她发现胥临给她留了一张纸条。 说是约她在外面见面。 叶砚玉倒是没有想到,胥临到了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叫醒他。 反而是跟她约了别的地方。 叶砚玉多得不多,立刻爬起来洗漱。 叶砚玉对着梳妆镜数到第三十七次时,终于停下手里的睫毛夹。 镜中人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瓣。 她伸手碰了碰镜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在腕骨处凝成一小片战栗。 粉底液在调色盘里洇开三朵云,象牙白混着珍珠粉,再点一滴玫瑰金。 美妆蛋吸饱了晨光,在脸颊推开薄雾般的质地。 这是她第七次尝试调配最适合冬日暖阳的底色。 化妆棉堆成的小山在脚边摇摇欲坠。 美妆蛋“啪嗒“掉进调色盘,玫瑰金的星子溅上锁骨。 叶砚玉望着镜中突然鲜活起来的自己。 花完全妆之后。 她就穿上那套旗袍了。 这一刻,就连她都觉得自己是最美的。 梧桐叶在深秋的风里打着旋。 胥临第三次抚平西装下摆的褶皱时,指尖触到了内侧暗袋边缘的刺绣。 那是三个极小的楷体字“叶砚玉”,针脚细密得像是落在宣纸上的工笔花芯。 胥临刚到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突然间就觉得叶砚玉是不是也不希望,自己是早上起床没有收拾的时候见他。 所以他就凭借着上次来的记忆,找到一处雅静的地方。 听说这里的男人都会提前去约会的地方等女孩。 他如今也来到这个世界。 也想等等他心中的那个女孩。 玻璃幕墙折射着正午的阳光,将整座艺术园区切割成流动的金色琥珀。 胥临站在“砚间”的落地窗前,看着倒影中的自己。 墨蓝色西装妥帖地勾勒出肩线,领口处隐约可见银线刺绣的云纹。 走动时才会在光影间流转。 这是叶砚玉上个月送来时特别叮嘱的:“要等阳光正好的时候穿。” “胥先生,你可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三分钟喔。” 清冷的声音从旋转楼梯上方传来。 胥临抬头,看见叶砚玉倚在二楼栏杆前。 “先上来喝咖啡。” 叶砚玉转身时发梢扫过金属栏杆,空气里浮动着雪松与檀香交织的气息。 胥临踏上台阶时数着步数,三十七级,和半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 但这次他数得格外慢,因为叶砚玉正背对着他在虹吸壶前忙碌。 后腰处旗袍改良的腰封上,墨色山峦正随着她的动作起伏。 咖啡杯底压着张便签纸。 胥临抽出来时沾了圈褐色的水渍。 “《浮玉山居图》现代结构展”,日期是三天后。 他摩挲着纸张边缘的毛边,这是叶砚玉筹备半年的水墨装置展,请柬本该用特制的洒金宣纸。 “西装改过三次腰线。”叶砚玉忽然开口,银匙搅动时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第一次是看到你在拍卖会举牌的样子,肩胛骨会把布料撑出好看的弧度。 第二次是财经杂志封面,你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后腰和玻璃幕墙形成17度夹角。“ 胥临握杯的手顿了顿。 杯沿留着半个淡粉色的唇印,是他熟悉的某款栀子花味润唇膏。 去年深冬在杭州考察场地,叶砚玉的嘴唇被寒风吹得开裂。 他在苏堤尽头那家老字号买了三支不同香型的,最后留在她大衣口袋里的却是这支。 “第三次呢?” 他望着展厅中央被白布覆盖的巨型装置,隐约能窥见底下交错的竹编结构。 白布忽然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悬浮的数千张墨染宣纸。 胥临走近时倒吸一口气,每张纸片上都拓印着不同的西装纹样。 _l